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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阡陌上的人生
来源:文艺报 | 肖正康(彝族)  2025年10月14日09:05

早晨,太阳还未爬上九连山,父亲就已整理出两条墒垅,墒垅高,线条直。到地头的时候,他还用锄头墩了墩。只见他站在地头,目光瞄出一条线后,弯下腰又继续劳作,经过他手的墒垅就像用墨斗弹过一样笔直。许是父亲当过木匠的缘故,无论整理哪种类型的墒垅,或是种玉米、插秧,都行是行、列是列,每棵苗都在一条直线上,村里人经常就此夸赞他。

从能扛得动锄头起,我就跟着父亲上山,瞧着我整理的墒垅父亲就着急:“你这个小娃,咋教都不会,瞧瞧弄得鸡肠子一样弯弯扭扭呢。”父亲平日从不骂我,但只要跟土地沾边的事,他总爱跟我鸡蛋里挑骨头。每次做农活不是我舍不得使力,而是用尽全部力气也达不到他的要求,但我不得不承认,经过父亲培育长大的庄稼,每一株都很粗壮。

为了逃离父亲那份近似苛刻的要求,我们哥仨一头钻进书本里,只剩下了父亲与母亲在地间劳作。母亲要兼顾家务,田地里的农活大部分就压在了父亲肩上。父亲在家除了吃饭就是晚上睡觉,农忙的时候连午饭都是母亲送到地里吃的。就是每年的春节,除了初一不能上山的禁忌外,初二他就会扛着锄头匆匆去粪厂晒粪,或是别把镰刀下地看小麦、油菜的长势。

父亲最怕的就是饿,饿充满着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尽管我们不敢劝父亲,但我们能理解他,从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过来的人,土地对他们来说就是保命符。父亲慨叹道:“午铺人真的苦,再小的旮旯都能开出一片地,就能种出庄稼,哪怕只能种出一株庄稼也不嫌少。”

我们哥仨陆续工作后,劝起父亲来就有些理直气壮。不让他大年初二上山,可他还是偷偷去了。被我们逮到后,父亲就低着头嗫嚅着:“在家里闲着心慌麻乱呢,去地里拔根草,捋捋地埂上的玉麦秆才觉得踏实。”

瞧着父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们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为了减轻父亲的担子,我们想着把田地租出去一部分。哪知父亲不但不答应,还同我们商量着要去租下村里那些闲置的土地,我们哥仨当场回绝。瞧着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父亲抽着烟默默出了门。我以为他默认了我们的态度,哪知他背着我们租地去了,且一租就是十来亩。我们只能让他量力而行,种不了就荒着。父亲高兴地答应了我们的叮嘱,黝黑的脸庞露出笑容。

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深知节令的重要。为了能跟上春耕的节奏,每天嘹亮的鸡鸣声刚穿过安静的薄雾,父亲就上山。直到静谧的月光撒满大地,田野间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蛙鸣时,父亲才会顶着一头露水回家。秋收时节,满山满洼的庄稼熟透了山野。稻谷、玉米、南瓜、辣椒等作物,父亲一车车往回拉。不承想,庄稼才收到一半,父亲胃出血住进了医院。病因:饮食不规律造成。原来父亲在田地里忙得废寝忘食,经常不按时吃饭。母亲悄悄告诉我们,说只要让父亲走进田地里忙碌,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跟他扯上半毛钱关系,何况吃饭这种小事。我以为父亲经历这次病痛之后种地的思想会有所松懈,哪知刚有好转,他便又要下地,想法比生病前还要坚决。我们劝他不听,叫来亲戚轮番给他做工作,结果都是瞎子点灯。也就从那时起,父亲被冠上了“犟驴”的绰号。年轻时父亲的“犟”没有引起太多的非议,直到胃出血大家才纷纷给予他忠告,他却说人又不是纸敷的,咋可能那样脆弱?

春耕的号角早已在布谷鸟一声紧似一声的鸣叫中吹响,我们哥仨商讨着如何把田地租出去,可务工潮早已稀释了午铺人种田种地的激情,安心在田地里耕种的人越来越少,不少山地荒芜在人头高的草窠里。在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三个舅舅来到我家认下全部田地,可父亲却没有同意。劝不听,我们只能再次叮嘱父亲要量力而行。不承想不仅劝不住父亲,多病的母亲在农忙季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周末回家,正好撞见浑身泥泞的父母插秧回来。见我丧着脸,他们轻轻地摘下篾帽解下蓑衣,就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清洗着浑身的泥污。

祸不单行,父亲从牛背上掉下来摔断手骨一事让我们痛心,更让父亲始料未及。好些时候我总相信祸福相依这话,以为借父亲摔断手骨这事,能让父母卸下繁重的农活。但村里丰收的秋景让父亲的烦躁野草般疯长,唠叨也堆积如山:谁家的辣椒拉回了几车、玉米装回几麻袋……每份唠叨里有着无比的艳羡,最后竟有些不甘地说:“要是我们不闲在家里,收成也不会比他们少。”秋收刚完结,他迫不及待架上辕犁,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嘚嘚呀呀”挥舞着挽手,那份辛勤里夹杂着少有的欣慰。

“他再不听劝,要苦死在土地上!”大舅的话语里有着隐隐的担忧,就是这份担忧再次延伸着我们的无奈。

那天回家,我又听父亲冒出了要租地的念头,我赶紧阻止了他,还特意交代了大舅,要他监督,哪知父亲又反悔了。

“康,你爹还是租了那块地。”大舅传递这个信息给我的时候正是晌午,我拨打父亲的电话,却无人接听。此刻有大好的太阳,父亲是不会闲坐在家里的。我请了假往家赶,希望还能把刚租到手的地给退了。出城之际又电话通知了两个兄弟,我清楚仅我一人无法改变父亲的想法,必须以大兵压境的态势给他施压。

赶到家已是下午三点多,父母都不在,我走出家门,站在十字路口放眼望去,每个巷道都装着满满的孤寂。远远的,我看见场院的大树底下坐着两个人,有些欣喜,快步走过去,近了才发现是村里的两个老人。他们静谧地坐着,不动也不交谈,像两片吊挂在枝头的枯黄的秋叶。瞧着他们呆滞的眼神、迟钝的反应,我真不忍心开口打听父母的去处,生怕自己一张嘴,胸中那口火急火燎的气把他们给吹落了。

当我转身离开老人的时候,两个兄弟已赶到,我们一人一个方向,我走的是村东,希望在水塘边能快速询问到父母的踪迹。我的期望变成了失望,塘子边没有洗衣服的婶娘,更不见洗澡、捞猪草的孩子。在塘子边,赵石柱家的大门紧锁,全家外出已3年有余,就是春节也不回来。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杂草丛生的院子无法安放我焦急的目光。

我是在山背后找到父亲的。山背后这个词给人以狭窄的印象,放在午铺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宽阔的坝子里有田也有地,土地肥沃,亩产高。可自从第一拨外出务工的村里人挣了钱,村里青壮年的心就花了,曾经的雄心再也长不到地块里。瞧着一年比一年荒芜的土地,父亲的心慌慌的,时不时还会跟我抱怨上两句。

此刻,我们的四周沉寂着,没有一丝风,枯草在炎炎烈日下诉说沧桑,累坏的耕牛躺在地边的松树下一动不动,只有父亲使劲挥舞着锄头铲地埂,每一锄都渗透着他的匠心,我就这样站在他背后,站得越久,心中的那股烦躁就变得越柔软。

手机突然响起,惊醒了我,也吓到了父亲。是兄弟打来的电话。我递了支烟给父亲,两人就那样坐到地边的松树下,直到两个兄弟赶到。两个兄弟轮番劝解父亲,他只是默默抽着烟,没有一句反驳。

“还能退吗?”我问。

“退哪样,老冲都去浙江了,他说我栽不得就荒着,到时他把租金退给我。这样好的田地,咋兴荒着?”

种了这些地,父亲比任何时候都高兴,时时向孩子们念叨:“爷爷给你们好好守着。这样好的田地,以后要栽出多少粮食来!”好些时候,我真想问问父亲,你这样值吗?但终究没问。左邻右舍反倒劝解我道:“康唉,不要管,苦到他苦不动的时候会自己停下来呢。”

转眼又是秋收季,种在田地里的庄稼使劲生长,特别是宽阔的山背后,那无边无际的金黄,技艺再如何精湛的大师都无法精准调出这份灵动的色彩,金黄的稻浪一浪跟着一浪起伏着翻滚着,像一条条流动的金线,就是不喜欢田地的我每个周末回家都要去看一看。那天,当我再次走向山背后时,在金黄的稻浪里远远看到那个瘦弱而熟悉的身影,他在一丘丘稻田间慢慢移动着,似乎在享受着一束束稻穗对他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