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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9期|刘小云:重温父亲抗战诗作
来源:《火花》2025年第9期 | 刘小云  2025年10月30日08:03

刘小云,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会员,山西诗词学会顾问、山西杏花诗社副社长。出版作品:长篇小说《陆家儿女》(与大姐合作),散文集《情到深处》《峰高水底清》《晓云秋语》《晓云散语》《晓云微语》,人物传记《层林尽染》,诗词评论集《云心思雨》等。

父亲刘秀峰是抗战老战士,生前他用擅长的诗作记录了抗战期间的心路历程。

父亲早年毕业于山西省立第八中学,小学教员出身。在榆次郝村任教时,接受进步思想,于1936年参加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1937年11月,他离职回到榆社老家,安顿好妻儿,参加了革命队伍。

父亲在青少年时期,就接触了不少新诗,在火热的抗日斗争中,深受鼓舞写了一些新诗。比如1940年冬,在太行山区听到骇人听闻的昔阳西峪大惨案后,写了一首长诗《复仇》,1946年9月刊行于《太行文艺》第2卷第1期;1940年冬至1943年春,他出任祁县抗日县政府县长兼独立营长,也写过一些新诗,有的作为宣传品印发全县,当时的太行地委领导曾跟他开玩笑,叫他“诗人县长”;1941年他还写过摇篮曲《安谧的一夜》等。

《复仇》是他在这个时期的代表作,该诗于1984年9月17日从省博物馆的《太行文艺》上找到。2025年5月,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主办、晋中市中级人民法院承办的“山西抗日根据地司法档案文献选展”收藏《复仇》手稿,并向我颁发了收藏证书。

复 仇

(1940年)

塌天的大祸临到了我们的村上,

“西峪惨案”我给你说个端详:

四百个老乡同遭了大难,

我也是从炮火下逃出了死亡。

鸡才叫了两遍天还没有大亮,

鬼子的队伍已包围了(我们)村庄。

可怜啊!几百条活活的生命,

都做了恶狼嘴里的绵羊。

村子里掀起了一阵骚嚷,

老乡们都争着往村外乱闯,

但鬼子的安排已断了去路,

闯出来的四十个人就有三十九人负了伤。

四百个男女老少集中在一个场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主张。

他们没有哀求也没有反抗,

怒视着鬼子等待发放。

凶恶的敌人像魔鬼般的疯狂,

哪管你青红皂白要一齐杀光,

霎时二百多人变成了无头的僵尸,

阳光下,殷殷的鲜血纵横流淌。

鬼子的杀人又变了花样,

把(未)杀死的人赶到了一个坑旁,

一个一个地推下坑去,

手榴弹也随着往下乱放。

鬼子结束了残暴的杀伤,

纵把无情烈火燃遍了村庄。

房舍财物都成灰烬,

西峪村变成了一片荒凉。

仇恨的烈火燃烧在幸存者的胸膛,

他们已不再是无力的绵羊,

为了活命呀,要起来反抗,

“打鬼团”已发展到每一个村庄。

年少时,父亲曾吃过老师给的“偏饭”,学习格律诗基本知识;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又以王力的《诗词格律》为基本教材,开始写格律诗,作品皆发表于《太原文艺》和《山西日报》;七十年代开始用格律诗回忆抗战生活。

1937年11月初,父亲弃教回乡,沿途遇敌机轰炸,国民党溃兵扰乱。他带着妻小,不好行动,幸得相处多年的贫农朋友武三维、许四海推独轮车、赶小毛驴冒险相送。多年后,回想此情,以诗感慨:

烽火狼烟战事频,见危知助赖贫邻。

单车小畜相扶送,始有今朝胜利身。

1940年11月至1943年3月,父亲出任祁县抗日县政府县长兼独立营长,时隔30多年,他对自己指挥和参加过的战斗记忆犹新。比如,1941年3月的一次战斗,由太行三军区参谋长刘昌义亲自指挥,他率独立营事先准确地摸清敌情,并参与指挥,在祁县子洪口附近伏击日军,炸毁敌汽车5辆,消灭敌官兵二三十人,获得不少军用物资。待敌人上了附近板山企图截击我军时,我军已经远离敌人射程,向对面的箭方沿从容前进。敌人对我军携带战利品凯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却无可奈何。这天,正值附近郜北村庙会,这一胜利消息立刻传遍全县,对群众鼓舞极大。父亲在诗中写道:

虾兵蟹将联轮载,滚滚烟尘北地来。

车进险途入火海,投弹辎重震惊雷。

健儿虎越冲锋烈,穷寇豕奔绝命哀。

板山炮火空悲切,我自高歌得胜回。

1941年初春,父亲率独立营及北梁村群众到白晋线南团柏至子洪段破击,战斗场面惊险壮观。时隔40余年,1982年他写七律一首:

月笼原野夜风号,出击军民斗志高。

围住敌巢三四处,扒开轨道百余条。

电杆历历应声倒,缆线纷纷落地抛。

满载物资回驻地,敌人鸣炮送英豪。

同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父亲与几位干部战士从平定敌占区活动回来,住到刚上山的第一个山头——太谷县箭方沿村。为防止敌人黎明袭击,他们选择了山头上原有的一个战壕,轮流放哨,监视敌情。情景宛然,他写下了七言绝句:

夜半归来箭方沿,战壕相枕小休眠。

我同战士轮放哨,防敌包围欲曙天。

就在这个箭方沿,还发生了一场战斗,父亲一首《箭方沿即事》记录了这场战斗:

箭方沿上雾蒙蒙,诱敌冲锋相互攻。

待到天明看战场,满山陈尸服装同。

这是一场胜利之仗。

当年冬,父亲同抗大六分校的学员及太行三分区宣传队到祁县白晋线附近中梁、天居、北梁等村活动。晚间回到太谷县属叫作蛾儿尖的小山村住宿。在归途中云沉夜暗,雨雪霏霏,山路陡且滑,很难行走。同行百余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坐飞机”(跌跤滑坡)的。到宿营地后,他们以柴火取暖、烤衣,互指身上泥巴,相顾而笑,其乐融融。父亲写下绝句一首:

云沉夜暗雨霏霏,路滑山行泥染衣。

篝火照人相顾笑,无人不道“坐飞机”。

1942年,日军在白晋线东观与洪口两据点间的鲁村及祁县城东南下古县村增设两据点,企图扼制我军到城附近平川活动,但不久被我军独立营采用奇袭战术相继攻克。攻克鲁村时,父亲派副营长武克鲁率部队化装成日军进入据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军挂在墙上的枪支全部收缴。当敌军发觉这些人不是日军而是八路时,已成瓮中之鳖。因此,他写下了五言绝句一首:

克鲁克鲁村,智勇一班人。

敌人如梦醒,已经在瓮中。

攻克下古县前,独立营侦知敌人每天早晨在村堡墙内的操场上出操,即派一个连的兵力,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凿通堡墙,进入敌操场附近的建筑物中,埋伏下来。天亮后,敌人携带武器进入操场。正当敌人做徒手操时,我军闪电般突入场内,将敌人枪支全部收缴,同时把敌人团团包围,所有操练的敌人都乖乖做了俘虏。父亲写七言绝句一首:

星夜穿垣入古城,张罗捕捉到天明。

敌伪操练全无用,顷刻都成俘虏兵。

父亲还写了一些怀念战友或是描写战友英勇善战的诗歌,这些战友有的在祁县抗战中牺牲,有的则在抗战后与他分别。他写时任祁县三区区长的谷浪同志:

为国忠贞无所畏,善依群众有长城。

传闻谷浪村村有,歼寇无为任纵横。

诗中所指谷浪是位勇敢、机智的“李向阳”式的传奇人物,在祁县平川地区铁路、公路纵横,敌人据点密布,斗争形势险恶的环境中巧妙与敌斗争。父亲逝世后,他曾从安徽蚌埠发来唁电慰问。

关于战友,父亲还有一首诗《瓜园遥看敌归巢》专门讲述祁县抗日县政府民政科长李茂斋和三区区长谷浪的故事:

茂斋谷浪是英豪,团柏遭围鬼叫号。

战罢从容人去也,瓜园遥看敌归巢。

他们占据高处,居高临下以密集枪弹扫射敌人,弹尽,将枪支藏在房顶烟囱内,在房东扶梯相助下,跑到相距数里的瓜田里,遥看敌人搜索不到他们,扫兴而归,民心大震,传为佳话。

父亲还写诗歌怀念与他同壕、在祁县捐躯的郭烈夫、武克鲁、张滔、史唐。这些诗虽然是他年迈以后写出来的,读起来仍然让人壮怀激烈。1981年春节前,他在梦到战友醒来后吟诗一首:

连天烽火似无情,赤子同仇利断金。

廿世苍黄非梦幻,赢来春晓到天明。

他曾给祁县某区青年区长李捷写过一首诗:

静如处子动如龙,稚气豪情两互通。

众志成城驱虎豹,烽烟赢得满山红。

他怀念他调离祁县后,出任祁县抗日县长兼独立营长的武克鲁。1945年6月6日,武克鲁同志从路西归来,途中,被敌人侦知,不幸牺牲。诗是这样写的:

英发雄姿一代豪,出奇歼敌鬼神号。

昌源河畔埋忠骨,功与双峰试比高。

双峰是指祁县境内四县垴和高峰壑两个山峰。

他怀念与他同时到祁县、任县委组织部部长、于1944年2月在路西外湾突围中牺牲的郭烈夫:

科头赤足似工农,朴实纯真对党忠。

血染外湾千古恨,同仇耿耿仰高峰。

1974年冬,写了一首《忆祁县山区人民》:

回忆当年战火红,除奸杀敌此心同。

何时得见乡亲面,指点河山笑虏松。

父亲古典文学基础深厚,“笑虏松”系从陆游“穿堑环城笑虏孱”转化而来,“松”作稀松解,与孱弱同义。

1982年9月,父亲从晋东南归来,途径祁县,又有感想,吟一首绝句:

榆黄进入白晋还,山川飞复旧容颜。

当年战迹依稀上,仍在昌源伏水湾。

昌源和伏溪为祁县境内同白晋线并行和交错的两条河流。

父亲的《祁县对敌斗争回忆诗抄》共有25首诗,句句情,声声泪,对前赴后继的祁县军民表达了深切的敬仰;对抛头颅、洒热血的先驱,表达了深沉的纪念;对烽火连天的战斗生活,表达了绵绵的情愫。他的这一组诗,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和较高的文学价值。

父亲一生作诗数百首,晚年时,全部自己用宣纸毛笔抄写,亲手装订成线装,这25首诗皆收入其中。

在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日到来之时,我又翻到父亲的这一组诗作,如同再一次捧起他那燃烧着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