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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9期|范庆奇:家在高原
来源:《火花》2025年第9期 | 范庆奇  2025年10月23日08:35

范庆奇,199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清明》《北京文学》《西部》《草原》《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星星诗刊》《草堂诗刊》《诗刊》《边疆文学》《滇池》等,曾获香港城市文学奖、延边作协·青年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珠江源文学奖等。

云朵被夕阳冲刷得塌陷在晚风里,暮晚的燥热让人无处可逃,好像我们都是被热浪追缉的逃犯。我连夜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重庆赶回家,只为能在爸爸的坟头捧上一把泥土。

三年前我毕业,找工作到了重庆。对爷爷奶奶来说重庆是个好地方,不远,可以去。我离开家去上班的前两天,奶奶说,你爸爸的坟坏得厉害,抽个时间垒垒坟吧。我对爸爸没有情感,对垒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觉得人都死了,坟无非就是一个记号。更何况,我没有见过爸爸,他好像遥远的名词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只是偶尔有根线又将我们连在一起。

奶奶想垒就垒吧。国庆节放假当天,我一下课就冲到宿舍,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朝火车站赶去。从兰州驶来的绿皮火车有票,我买了硬座,随着车子摇晃着回家。车上人很多,大部分是国庆节放假去云南玩的学生,他们出发时洋溢的青春被旅途的跋涉披覆了重重的疲倦感。车子老得像世纪的遗弃物,在夜晚的浓雾中吞吐着巨大的噪音。

上车那一刻,我脑海里出现了爸爸的坟头,枯草中,低矮的泥土显得更矮,好像他卑微地低进了更深的土里。自我二年级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自卑和懦弱将我吞噬,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避免和人交流。别人提到爸爸,总是会想到山、高大、温厚等字眼,而我想到爸爸,想到的是一堆没有温度的泥土,好像爸爸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脖子上。

车子驶到宣威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五点多,我刚出站,高原独有的冷冽趁机过来。我缩了缩脖子,让衣服把自己包裹得更紧。虽是凌晨,车站还是有很多人。他们挤在墙角,试图避开冷风,可他们狼狈的模样,让我想到了流浪狗。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条。

我穿过躺在地上的人群,朝出站口走去。站前站满拉客的黑车司机,他们微笑着接待出站的人。这种时候只要搭话,就会有无数句话接过来,最好的办法是拒绝交谈。我加快脚步走出车站,有几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司机伸头吐着烟圈,眼神疲惫。

去旅馆住不了几个小时,我不想浪费钱,便沿着去汽车站的路慢慢走。环城路没有什么小区,路灯年久失修,灯光昏暗。偶尔有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巨大的声音刺破寂静的城市,无边的黑夜被打碎。

以前讨厌大货车的噪音,此时却渴望它们排着队从我身边路过。走到汽车站天刚微亮,车站背后的东山还是灰扑扑的,能隐约看见轮廓,给人一种梦里的错觉。我等了半小时,车站的工作人员才来开门,她打着哈欠问我,为什么来这么早。我说赶路,她说,每一个来车站的人都是赶路,来早也没有用。没有安检,我买了票直接进候车厅,太早,还没有人。

我斜靠在椅子上,等再次睁眼,司机站在门口喊,还有没有要上车的。我认识司机,以前进城读高中就坐他家的车,那时候他还年轻,脸上的胡子没有现在密,头发也没有现在白。车上只有三个人,一个中年女人坐在车门口,一个男人坐在中间位置,我直接坐到了最后面。整个车程两个半小时,大家都没有说话,很快就听见男人打呼噜的声音。

车子驶出县城一段距离天才亮明,路边的地里满是玉米收获后留下的秸秆,它们被砍倒,当作来年的肥料。地里的鬼针草长得尤其茂盛,玉米秆被砍走,它们吸收到更多的阳光。再过半个月,开满白花的鬼针草就会结出黑籽,然后枯萎死去。玉米秆倒下,鬼针草枯萎,让我不由得想到我的爸爸,是不是他的死亡也是为了我的新生。如果是这样,那么生命出生就有罪恶,就得用一辈子去偿还欠下的债。

车子驶到垭口,我看见窝在河坝里的小镇。我实在找不到宏伟的词语形容我的故乡,她本来就很小,只配得上“窝”这个字。一条河穿过,河边是两条窄街,街边有些房子。看见那条河,我就看见了家。都说近乡情更怯,我每次到家门口,心里都有一种抵触感。说实话,我很怕回家。

拐过不知道多少个弯后,车上只剩我一个人,车子继续拐弯,我看见了我家的房子。更准确地说,是我爷爷奶奶的房子,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房子,是我叔叔的房子。那三间看着随时都有倒塌风险的土房子是爷爷四十多年前盖的,他说那时候能背三百斤,建房的石头是从山沟里背来的,柱子是从河对面的山上拖来的。他从来不感叹时间流逝,自从爸爸和叔叔在矿山去世后,时间对他来说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车子到了门前,我叫司机停车,他一脚踩住刹车,我差点朝前倒去。车上没有人,我就敢大声说停车,要是人多,我不好意思让司机在我家门口停车。我怕丢人,怕别人知道我家还住着这样差的房子。

小时候走亲戚,旁人问:“你爸妈叫什么名字?”我说了名字,他们准会说:“你就是那个小娃娃啊,太可怜了,你妈咋这么狠,舍得把你丢下。”我看着他们脸上赌咒的模样,不知道是该让他们不要骂我妈妈,还是让他们骂得狠一点。后来再有人问我爸妈叫什么,我就装作听不见,或是一溜烟跑出去。

我从车上下来,看见熟悉的房子,心里没有回家的喜悦,很平静,甚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屋里坐着大伯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姑父和大姑,爷爷奶奶。垒坟不是大事,不需要请村里人帮忙,家里人就够了。

我进门最先看见的是我二哥,就是大伯的小儿子。他刚从牢里出来,头发都还没有长密,面皮很白,让人觉得不正常。他初中才读几个月就辍学去昆明打工,跟着熟人修车。不知道怎么就结识了几个同龄人,他们有天晚上合伙去抢钱。另外几个小年轻还没有成年,只有我二哥成年了,他还拿着刀,最后就他判得最重。九年,表现良好,减了点,具体是多长时间我也不清楚。

他们还没有吃饭,等着我。爷爷坐在老沙发上,那张木板钉的、只有一块旧海绵的沙发一直都是他的专属座位。他坐在最里面,瓦房采光不好,他只露出半张脸,看上去很严厉。大伯坐在他旁边,依次是大姑父和大哥,二哥坐在靠门的位置。二哥出狱前我就知道大体时间,出狱后奶奶也打电话给我说过,见面就没有太惊讶。

我原以为会和二哥说一些寒暄的话,见面了反倒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坐在他旁边,就像多年前我们正常吃饭一样。坐牢这件事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刺,慢慢长到肉里。可对我而言,只是生活中有个人消失了七八年。

爸爸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叔叔去世的时候还没有结婚,他们没有子嗣,不能葬到祖坟。爷爷奶奶就把他们埋在了家族坟地旁边,那块地是我家的,用爷爷奶奶的话说:“葬得近一点,等老了想去看看也方便。”我的家乡很重视死亡的仪式感,每年清明、中元节、端午、过年都要去上坟,去的话基本都是一大家族一起去。爷爷他们有兄弟三人,每家都是三个儿子,但在爸爸和叔叔去世后爷爷只有大伯一个儿子了,只剩一个儿子的他好像处处低人一等。

集体上坟都是先去家族坟地,给每个老祖宗磕完头,祭祀完贡品,大家会默认去爸爸和叔叔的坟前。爷爷每年都说不用去了,可大家还是会去。当然爸爸和叔叔辈分小,给他们磕头的也就我和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上坟要放鞭炮,一串鞭炮十几块钱,我们家从来不买。爷爷奶奶说:“放了也没有用,还浪费钱。”我知道是没有钱。大家在家族坟地磕完头后,会统一到最上面的空地把每家带去的鞭炮接在一起放,唯独我空着手。

那时候我感觉很丢脸,自己连一串鞭炮都没有,只能看着同辈的兄弟姐妹们在鞭炮声里拍手。

我那时对爸爸有一种莫名的恨,觉得要不是他死了,我也不会过得这么惨。现在看见爸爸低矮的坟头,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心疼,他那么年轻就死了。

等我走到爸爸坟边,看见大理石墓碑垒起来的坟包塌下去一米多深,原本盖住坟头的泥土已经成了一个坑,我想里面的棺材可能已经腐烂成木屑了。叔叔的坟头塌陷没有我爸爸的厉害,但也能看出明显的塌陷。奶奶没有跟上山,她说头疼。我明白头疼是借口,她是不想看见自己死去二十多年的儿子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她面前。

我负责去山坡上挖带土的泥块,爷爷说:“等重新修葺好坟堆,铺上一层草皮,来年春天就好看了。”我默不作声,对我而言,爸爸坟头的草是枯黄还是深绿,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

可能是家庭的缘故,我对感情抱有极大的怀疑。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心里都充满了抵触,好像很难和谁倾诉自己真实的想法。爷爷奶奶对我放弃去医院上班起初是死活不同意,他们觉得我是胡闹,是置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于不顾。我后面说清楚要去的单位是一个大学,他们才缓和语气,说大学也行。我继续说,工资也不错,不比在医院低,空余时间还多。他们的观念里,大学老师也挺有面子的,很快我去某大学教书的消息就在村里面传开了。

我在山坡上,低头挖着土块,回头看见爷爷和大伯他们已经把爸爸和小叔坟头旁边的杂草和灌木砍完了。我不知为什么会跑回去,接过姑父手里的锄头,把塌陷的泥土归拢,往四周砌空心砖。有种力量把我拽到了坟前,让我近距离观看成为黄土的爸爸。

二十三年,我从一堆血肉长成大小伙,爸爸从一个完整的人变成一堆土,时间啊,好像逼着我们往前走,不管你有没有忘记痛苦的事情。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为爸爸和叔叔盖房子,把他们年久失修的房子修葺好,作为大人们眼中已经成才的我,已经到履行责任的时候了。

两座坟头垒好,我和两个堂哥跪在爸爸和叔叔的坟前磕头。磕头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坟前有只飞蛾,它扑打着翅膀,飞啊飞啊飞。我本想伸手把它救出来,可纸钱汹涌的火焰很快把它吞没。在火光中我想到爸爸和叔叔,他们在瓦斯爆炸的时候,可能就和这只飞蛾一样仓皇。或者,那只就是我爸爸的另一个分身。

我从背篓里掏出几本杂志,是我写的诗歌,里面都是关于爸爸的幻想。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把那些印满我思念和憎恨的文字连带我对爸爸的心疼一并烧给了他,后来我还写了一首叫《为父亲垒坟》的诗。

秋天适合丰收,也适合为我的父亲垒坟

性酸的红土酸了我的鼻子

每一粒土,每一棵野草

都是父亲留在人间的分身

我曾经无比厌恶它们

为什么要像血一样红,使我

联想到父亲血肉模糊的身躯

有时红是喜庆,有时红是一摊血

一摊让人想忘也忘不掉的痛苦

远走他乡后我明白恰是这些恶养活我

异乡,夜空盛大

没有一颗星点亮我的孤寂

像是春天,在等待一片雪花填充

此刻,我把土一捧一捧地往高处垒

土堆里的父亲一点一点往低处落

落进我湮灭的记忆中和疯长的欲望里

掏出一本书,为父亲读诗

里面有我写的关于父亲的诗

纸上那些黑色的小字像是长了脚

当起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信使

读毕,把书烧掉

灰飞烟灭的一瞬

火光中的父亲又一次死去

在灰黑的纸灰和呛人的鞭炮气味中,爸爸和叔叔的坟垒好了。我们坐在新垒的坟旁边,大家都没有说话,好像很累。爷爷他们抽烟,我则看着他们吐出的烟圈被风一点点吹散,好像我心里压着的重担也轻了些。十月的地里空空荡荡,玉米已经被收走,只剩套种的萝卜还在。站在我爸爸坟前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就好像站在一座高山上看另一座高山,几条狭长的山谷就组成了一个小镇。

直到奶奶的喊声才把我从发呆中喊醒,他们把嘴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使劲踩,好像发泄什么怒气。回到家,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她比以往都高兴。饭桌上,我端起酒杯敬所有来帮忙的人。他们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他们知道我不喝酒。爷爷让我放下酒杯,不会喝就不要喝,我没有理他,把杯子里不多的酒一口喝完。

那顿饭吃了很久,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要等着从嘴里蹦出来。饭后,我本想和二哥说几句,话到嘴边,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生怕他觉得我看不起他。好像恨比爱容易说出来。

大伯和姑父他们回家后,奶奶和我坐在旧沙发上,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认真看她了。我不敢,怕她已经全白的头发和长满老年斑的脸颊,那些是她衰老的物证,也是刺激我神经的东西。爷爷很早就睡觉了,七十岁以后他睡得很早。奶奶睡前跟我说:“我的责任尽到了,你的责任也尽到了。”

我明白她说的责任。于我而言,对爸爸是没有什么责任的,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住。我的责任是养爷爷奶奶,可他们又觉得自己不是我的责任。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我和小伙伴在坟地里躲猫猫,我找他们。等我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对着我笑,很瘆人,所以我记了很多年都没办法忘记那个笑脸。

我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奶奶起得很早,像往常我要离开家一样,她忙着给我炒鸡蛋饭。我的注意力不在鸡蛋饭上,被窗户上的一只蜘蛛吸引了,它爬行的轨迹曲曲折折,就像我读书和工作一样。我站在路边,看着班车从山坳里开出来,它身上还带着清晨的薄雾。

我上车后,回头看爷爷奶奶,他们站在水雾中,脸上没有表情,可能他们已经丧失了悲伤的能力。我心虚,马上闭上眼睛。离开家,我没有不舍,反倒是多了些轻松。车子像来时一样,摇晃着朝城里开去。

我的高原,我的家,在一次又一次地抖落中一点点变小,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会把我抖得一点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