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重复”如何成为一种叙事美学——略论蔡骏《她的契约》
来源:文汇报 | 张鑫   2025年10月11日09:20

近两年蔡骏在密集推出长篇小说《谎言之子》《X的故事》和小说集《曹家渡童话》后,近期又在《钟山》杂志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她的契约》。小说以黄浦江畔的布达佩斯公寓为主体叙事空间,勾连沪上百年生活史,其中还穿插着作者本人对于小说创作的“夫子自道”和现实反思。在小说的第30章,布达佩斯公寓的初代住户、俄籍女子安娜以亡灵的后见之明幽幽说道:“他说这幢房子非常奇妙,第一年起就酝酿了一百年的故事,只有亲身住过才能体验。”安娜口中的“他”正是布达佩斯公寓的设计者邬达克,这番谶语仿佛题眼一般,既提携着《她的契约》的人物和情节,亦概括出小说叙事中的重复美学。

《她的契约》的故事从2004年8月31日子夜的一场死亡讲起,死者名叫翁童。当时,她和丈夫王权、女儿王小童搬进布达佩斯公寓504室的新家刚满五个月。这五个月里,时空折叠,贪欲潜伏,谎言漫溢,罪恶萌动。20年后,王小童继承父母的房产,带着身孕同丈夫丁科生重返504室,同一间住所内,两代小夫妻试图借由阁楼上的一台IBM电脑预知未来、改写过去。通过这段情节概述不难发现,时空可视为把握《她的契约》整体叙事架构的关键所在。对于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这一文体而言,时间和空间之于结构叙事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在《她的契约》中,蔡骏将时间和空间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可以说,时间和空间已然成为了叙事本身。

先说空间层面,布达佩斯公寓不同房间内住户的生活轨迹和命运走向、不同住户间公开或隐秘的交集等一切矛盾冲突,都因空间的凝固与流动而产生并发展。这其中,504室的阁楼显然带有“潘多拉的魔盒”之意味,它是布达佩斯公寓百年悲欣的总控室,诸种谎言酝酿于此,一切贪婪肇始于兹。再来看时间层面,随着叙事的徐徐展开,不难发现,504室及其阁楼的故事其实可以溯源至布达佩斯公寓落成不久时的20世纪20至40年代。2004年,王权在阁楼夹层中发现一只饼干盒,其中雪藏了1944年504室住户夫妻的情杀案,而那时距布达佩斯公寓建成恰好也是20年。蔡骏似乎有些强迫症,他用无比精准的时间掌控来显影人性之恶的定期发作和永动循环。而时间和空间之所以能够成为叙事本身,其根本原因在于,蔡骏在《她的契约》中运用了“重复”的魔法。

事实上,何止房间号、时间点、时间段、死亡与罪恶的重复,《她的契约》中的重复可以说无处不在。就小说的叙述视角而论,通篇55章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称叙述,各章标题均采用了“我是某某”的形式,内容则以某某讲述亲历事件的方式展开。某某可能是亡灵(2004年8月31日之后的翁童),也可能是动物(一只存活近百年的名叫柏林的猫)。也就是说,章节推进意味着叙述视角的切换,但在每一次切换的当口上,蔡骏总是巧妙地叠放同义句或设置连贯句,以语句的重复凸显人物处境。如第16章“我是王小童的妈妈”以“这天是2004年6月10日20点19分”收尾,第17章“我是王小童的爸爸”就以“妻子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开首,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叙述方式颇有些“下集预告”连缀“前情提要”的味道,或为特定情节的展开提供不同视角,令真相更加扑朔迷离,或发挥着提示情节、营造氛围、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

纵览《她的契约》,叙事形式层面上的重复可谓所在多有,而对叙事美学的炼成与升华来说,更见作者匠心也更有意义的乃是小说结构层面上的重复。希利斯·米勒在分析七部英国小说之后总结道:“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正如前文所言,蔡骏在小说中让时间和空间本身成为叙事,这不仅起到了强化故事的历史纵深感、地域性质感等作用,还使小说的情节脉络显得更为清晰,将表层的重复和内在的重复有机结合,让这部小说呈现为“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从这个意义上说,蔡骏无疑是个称职的“讲故事的人”。具体来看,不论是504室的患难夫妻生隙,还是401室的独居女性有染于有妇之夫,都是在布达佩斯公寓住户百年生活史的两端演绎着类似的情爱纠葛,并最终酿成了死亡悲剧。颇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王权因怕奸情败露,在401室杀死情人茉莉后又残忍藏尸的行径,如模仿犯罪般,同60年前蓝城杀死安娜的方式高度近似。不仅如此,尽管相隔60年,504室夫妻互害所用的“道具”与装置也几乎一致——安眠药加酒、浴缸……显然,作者试图通过上述诸种重复的情节展开方式和悲剧元素提醒读者,布达佩斯公寓的各个角落都被“魔鬼”占领,无人能逃亦无处可逃。此先很长一段时间里,蔡骏始终被贴着“悬疑小说家”的标签,在他笔下几乎所有故事中,人物的生命轨迹都被宿命论左右着,诅咒永远发挥效力,怪圈总是难以逃脱。然而,近些年来,蔡骏的小说叙事更加接近于“社会派悬疑”风格,流露出明显的纯文学倾向。及至当前这部《她的契约》,尽管其仍散发着悬疑小说的气味,但小说叙事对人性未知领域的开掘显然更为深广。或许可以认为,蔡骏笔下的小说,唯有披着悬疑的外衣,对心魔或曰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探询才更加游刃有余。

在米勒看来,小说中的重复不仅对小说本身发挥作用,还预示了小说和外部因素之间的多重关系,“这些因素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心理、社会或历史的真实情形,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取自神话或传说中的过去的种种主题,作品中人物或他们祖先意味深长的往事,全书开场前的种种事件。”《她的契约》中,王权和翁童于1991年春天在曹家渡的沪西状元楼办了婚宴,不妨将此视为蔡骏有意或无意的暗示——长篇小说《她的契约》同小说集《曹家渡童话》一样,仍是作家致敬沪西曹家渡成长岁月的怀旧之作。《曹家渡童话》中的“我”出生成长轨迹和作家本人重合,而在《她的契约》中,作者将叙事重点放在2004年和2024年及其间的20年里,这20年的两端连着蔡骏的26岁和46岁,大致囊括了他的青年时代。借由阁楼上的旧电脑,2004年的王权向2024年的丁科生确认身份的方式是让后者预测股市涨跌和足球赛比分。实话说,最初读到这些情节时,难免觉得老套,但若将《她的契约》视为一部怀旧之作,便能体悟,不论是股市还是球赛,都是作者故意布设的怀旧装置,它们在那20年里,代表着曹家渡、上海,乃至中国的一部分。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布达佩斯公寓,也弥漫于小说的字里行间,但凡王小童的妈妈翁童出场——不论是自白还是旁人讲述,都在反复强调翁童已死或翁童必死是事实,仿佛一切已成定局。事实上,科学层面的“祖父悖论”表达的正是相似的逻辑:在当下改变过去会抹除当下,在未来改变当下会重写未来。直到小说最后一章的标题“我是王小童的女儿”出现之时,我都笃信,王小童并未以牺牲腹中胎儿的方式拯救母亲的生命。然而,事实恰恰相反,王小童最终选择改写历史,让母亲翁童活了下来。与此同时,王小童腹中的胎儿并未以流产的方式牺牲,而是从一开始就未受孕,又或者,因着王小童的决绝,丁科生从未走进她的生活。米勒在分析伍尔芙的《达洛卫夫人》时指出:“叙述中的重复展现了和谐、储存这样先验性的精神王国,展现了死者永久复活的王国。”为了让死者翁童永久复活,《她的契约》的结尾不得不显得既温情又残忍,既逻辑严密又有些反科学,但作家试图以文学之真填平人性深渊的美好愿景实在无可厚非。唯有如此,布达佩斯公寓里重复循环了百年的悲剧魔咒也才能烟消云散。

(作者系《钟山》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