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原乡的疗愈力——评乔叶《雪打灯》
乔叶的最新短篇小说《雪打灯》,一开场就将读者拉进她的“豫北乡村宇宙”:“在明月的记忆里,小时候的豫北乡下,虽然广播里已经有了天气预报,人们却不怎么信。”乔叶继续倾情书写自己的家乡豫北,豫北正是她持续为读者打造的“文化原乡”。小说迎面抛来的首句话就将人物、地点、回忆视角与乡土特色和盘托出。看似闲散的笔触,却夯实了整个故事的地基。不过在接下来的行文中,她并未顺延着推进情节发展,反倒耐心地勾勒着一幅豫北民俗风情画,呈现出“散文化小说”的底色。
这幅风情画纯任天然,存在方式亦十分独特,它并非由衣食住行的具体习俗汇聚而成,反倒显形于诸多民间的物候谚语之中。诸如“不怕黄风一大片,就怕溜风一条线”“云往东,一阵风。云往南,雨涟涟”之类,小说中称之为“老话”。这些“老话”生动形象、对仗工整,堆垒出一个与现代科学世界迥然有别的文化空间,置身其中的人们传承着由经验观察与口耳相传锻造出的民间智慧,而“老话”相当于民间智慧的极简表征。小说标题“雪打灯”,就出自谚语“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句话在众多“老话”的铺垫下隆重出场。“雪打灯”三字,精练而又丰饶地指向一个有着自身物候时序的乡土世界,同时也与小说人物“明月”彼此映射。读者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乔叶对这些民间话语的珍视,这也提示我们,“老话”正是理解乡村世界认知与情感的便捷入口。
正如“雪打灯”的标示,小说的整个故事就发生在正月十五的节庆时刻,发生在一个有着自身文化根脉与社会仪式的生活世界里。由此便更加能够理解乔叶在描写游花灯、烘旺火、炒茶面时的细腻从容。此时的描写越是细、慢、稳,就越能够掀起戏剧冲突的开合之势。换言之,小说有着双重时间,既有散文的、民俗的、自然律令的时间,又有戏剧性的、政治的、红尘世俗的时间。双重时间的角力,构成故事的发力点。
那么,在“雪打灯”的喜乐祥和里,到底爆发了怎样的冲突?这场冲突是以“灯”为导火索的。村里的手艺人韩能售卖花灯时不肯降价,被人状告成“资本主义的尾巴”。而大眼书记因宅基地与韩家素有积怨,遂趁此机会让自家侄子民兵连长二强将其看守在家,责令反省。而且韩能家还没封好火,导致火灭了,因而无法做饭、烘旺火等,客观上相当于被踢出了节庆队伍。这是权力与利益对乡村习俗伦理的入侵,不禁让人联想起古华《芙蓉镇》里豆腐西施胡玉音的遭遇,她同样是因为勤劳能干而被扣上“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乔叶笔下的人物名字都有各自的寓意,取名“韩能”,自然凸显了他的手艺能力之强,而“韩”谐音“寒”,也契合他性格中疏离人群的一面。村里的“异类”,就这样在暖意融融的花灯上,在正月十五的前夕,遭遇了危机。
至于冲突的走向,《雪打灯》并未像《芙蓉镇》那样导向强烈的悲剧感与时代控诉,而是举重若轻般地化解了。明月的奶奶有意损毁了明月的灯,趁势提出去韩能家修灯与借灯,借机给韩家一家递了火儿,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顺理成章地恢复如初。豫北版的普罗米修斯是一位女性,是明月的奶奶。只不过奶奶才不要扮演悲剧性的孤胆英雄,而是顺着人情世理自然而然地递了火儿,事后也绝不邀功,不求回报,给对方留足尊严与体面。化解危机,遵循中庸之道;待人接物,谨守君子之交。这才是这段冲突化解戏份所真正推崇的民间智慧。
“灯”是乔叶所钟情的文本元素,其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宝水》便从“落灯”写到“点灯”,既写尽了村里的一年四季,又象征主人公地青萍不断获得疗愈的生命历程。有灯才有家,才有人间烟火气。到了《雪打灯》里,“灯”亦是贯穿性的线索,其含义与功能相当丰富:既是民俗节庆的重要道具,也是民间技艺的化身,更是民众守望相助、缔结情感的纽带。任由灯兀自熄灭,还在正月十五“踩”别人,无异于干扰民间伦理秩序,是反人道与天道的。小说结尾处,明月拿着从韩能那里得来的花灯,痛痛快快地游街,雪的冷与灯的暖、亮在对比中交错,黑、白、红三色的光影彼此辉映,将全文定格在“雪打灯”这一核心意象之上。读者与明月并肩,体验这一时刻的净化与疗愈。
“祖母情结”始终存在于乔叶的创作中,如评论家李蔚超在《乔叶论》中所说,“豫北乡下的奶奶,是乔叶为当代贡献的最重要的人物形象”。与《最慢的是活着》《宝水》等作品一样,《雪打灯》里也有一老一少的人物设置。故事的推动,往往是靠明月与奶奶对话来推动,明月发起对话,奶奶给予回答。而奶奶的话,总是最公道、生动与通透的。小说里特别写到,村里人都来向奶奶学习炒茶面的技巧,而奶奶如同“地母”一般先天地掌握这门技艺,拥有这种经验性的身体化的能力。奶奶就这样成为地方性知识的拥有者与乡村情感共同体的枢纽,也智慧而有韧性地应对着纠纷与变故。
而明月在全文的6个小节中,无不携带着鲜明的“回望”视角。那是一个走到外面世界的现代人,回望自己6岁时的一则记忆切片。明月在小说里承担起两重功能:一是以当事人的、孩童的视角“格式化”周遭的一切,还原一个本真的世界,现实世界的逻辑被重新梳理。她与韩能女儿小四的情谊正体现了人与人相处中最鲜活温暖的面向。二是以成年人的视角“回望”自己的“文化原乡”,从中汲取精神养分,彰显其之于现代人的宝贵价值。
我们能在明月身上分辨出乔叶的自我投射,也能将自己带入其中,感知到一种疗愈机制。《雪打灯》为在红尘里翻滚的读者们提供了来自“文化原乡的疗愈力”:“老话”是世代传承的语言符号,“灯”是循环出现的庆典符号,“奶奶”是跨越代际的智慧母体,三者共同结成了文化原乡最朴素、最恒久的精神力量,它们尊重、包容与涵化万事万物,柔韧地抵御着各种力量的侵蚀。小说不是没有面对历史沧桑,而是有意克制悲情,上扬暖意,从变动不居的岁月里寻找着共同的精神根基。于是,在豫北乡下,我们还有机会与最智慧的奶奶对话,回望最原初的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