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韩少功:小说的“变”与“不变”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韩少功  2025年09月30日09:26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首先我祝小说研究专业委员会第二届年会成功,也祝我们的《小说研究》越办越好。我今天要谈的这个题目有点大。谈小说确实有千头万绪,在这里我简单谈点个人看法,主要说两点:一个是小说的变,另一个是小说的不变。

首先说说小说的变化。一百多年来,经常有人说小说死亡了,或者说文学死亡了。但这个话说了多少次,小说也没死干净,现在还活着,起码是苟活吧。所以我觉得“死亡”这个说法可能言过其实。小说没有死亡,但它确实在变化,这个变化需要我们正视。

第一个变化是人的变化。大家知道,以前在识字率很低的情况下,小说是与识字相关的小众事业。1949年,中国的识字率大概只有20%。那时候很多部队的营长、团长都是大老粗,不识字,需要配文书官来处理文字工作。文书官是一个特殊的岗位,要处理花名册、看地图等。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据我所知,大学入学率已经远远超过60%,而且还在扩招,而我们的生育率却在下降。前年有1000多万本科毕业生,但全国新生儿只有800多万。再过几年,很多中小学可能要关门,接下来大学也会过剩,可能要八人大轿抬着孩子去上大学,一人上两三所大学。现在很多发达国家和地区已经出现这种情况,学校都在抢生源。

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当文盲率已经降到4%以下,文学就变成了大众的事业。文学以前是知识精英的专属领地,他们享受特殊的社会待遇和资源,也有特殊义务,比如要治国安邦、“君子喻于义”等,要关注灵魂、关注现实。那么,当小说变成大众事业后,就出现了很多娱乐化、游戏化的功能要求。现在很多网络小说动辄几千万字,据说百万字的都算短篇。我在广州见过一些网络小说获奖者,他们都是日更几万字的。我问他们会不会互相读作品,他们都很惊讶地看我:“怎么可能有时间读呢?”

这些小说非常火,在国外也很受欢迎,但你要在这些小说里寻找灵魂、寻找现实,可能会大失所望。不过,它们有游戏性、娱乐性,就像掼蛋和打麻将,一局接一局,让人乐此不疲。既然打麻将是合法的娱乐活动,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包容这样的小说呢?所以我们要有包容心,把娱乐性、游戏性的小说,也视为文学的合理组成部分。当然,包容不等于独尊,我们还是要有多样化的文学。既要平常心地看待这种变化,又不必一窝蜂放弃经典文学定义标准,不必走向另一种单质化和独断化。

第二是工具的变化。人类的小说经历了不同阶段:最早是“读嘴”,也就是口头传播,后来有了以纸张为代表的书写工具,到现在,“读纸”又变成了“读屏”,这个变化还在继续。在20世纪80年代,随便一篇小说都能引起轰动,作家像歌坛的天王天后一样大受欢迎。当时,复旦大学有个学生写了短篇小说《伤痕》,将之贴在墙上。之后,该小说被《文汇报》记者抄下来发表,就轰动全国,“伤痕文学”现象就此出现。但现在不同了。比如在江苏那个相亲节目《非诚勿扰》里,那些自称爱好文学、哲学的男嘉宾,往往会被最快灭灯。文学期刊发行量也都急剧萎缩,各个期刊社都守口如瓶,说出来没面子。倒是抖音、头条等新型媒体在24小时推送信息。

在这过程中,传播形式也在读屏时代发生变化:以前的小说只是字,是印在纸上的,现在则有多媒体的声音和影像。比如前几年很火的视频《我的二舅》,我说这就是小说,是多媒体小说。凭什么说它不是?现在,长篇小说更多以电视剧的形式出现,短篇小说更多以短视频、微短剧等形式出现,散文杂文更多以博客、脱口秀等形式出现,它们仍然以语言文字为核心元素,这不算文学甚至小说吗?

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工具变化也影响了写作技巧本身。以前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写小说,写一个菜市场或修道院,人物还没出场,作者就已经写了好几页。这是不是很啰嗦?其实,当时连照相机都很稀有,读者很需要这些的描写,不这样啰嗦还不行。但现在的小说家通常都会假定读者见多识广,已通过视频、照片、旅游对外部世界所知甚多,不再需要那么多静物描写了。小说家更多地会聚焦于人物内心、人物情感等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包括超现实、意识流等,也是在照相机等新型媒体工具出现之后,才产生的文学现象。

最后,我要说两点小说的不变:

第一,语言文字是表达思想情感的核心工具,这不会变。任何比喻都无法用图像完全呈现。比如那时候说到恋爱,人们会说“爱神之箭”射中了某某。这怎么画呢?画一支血淋淋的箭扎穿心脏吗?爱情成了刑事案件,谁受得了?当代年轻人可能觉得不能这么酸,会改说“放电”什么的。但“放电”同样是一个比喻,也不好画啊。你画一个插线板,或者画电闪雷鸣,也不像话吧。其实,不光是比喻,很多抽象的文字,非常重要的概念,也是没法画或拍摄出来的。“社会”,你怎么画,怎么拍?“真理”,你怎么画,怎么拍?……因此,文字能永远通向图画、影像所抵达不了的地方,永远都是小说以及整个文学的核心工具。写作人不必惊慌失措。

第二,人类需要的情和义的价值观,这也不会变。最近,人工智能成了热门话题,也被众多小说家密切关注。以前说“仓颉造字鬼夜哭”,如今,AI出场百业慌,人类文明看来又迈向了一个新的节点,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不过,语言学家乔姆斯基说,人工智能能处理数据,但不能“理解”数据。另一个大咖凯文·凯利说,AI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价值观,需要人类不断去灌输。记得当年维特根斯坦也曾有此疑问:“机器会牙疼吗?”这就需要我们思考:AI会不会牙疼,有没有性别,有没有生死,有没有亲戚朋友,有没有民族和阶级,能不能自发产生价值观?现在有一种说法,说AI是另外一种具备主体性的存在,这一点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如果AI经常出现“幻觉”,价值观迷失,按错了核按钮,该怎么办?所以,至少在人类消失之前,在人类被火星人或机器人代替之前,人类还需要有情有义的生活,对此我们需要有坚定的信心。这叫天不变道亦不变,道不变文亦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