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考德威尔:温和而混沌的“爱尔兰式成长”
相较于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爱尔兰文学所受的关注较少。但近年来,随着科尔姆·托宾和萨利·鲁尼等作家不断获得国内读者的青睐,国内的爱尔兰文学热度逐渐攀升。知名青年作家露西·考德威尔曾获BBC英国短篇小说奖、沃尔特·司各特历史小说奖等重要奖项,是爱尔兰作家群中不容忽视的一员。考德威尔的两部小说集《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和《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的中译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今年年初推出,考德威尔也应邀在上海和南京出席了多场文化交流活动。
颇有意思的是,“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和“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似乎构成了一对矛盾,从口吻上乍看分别代表着阴沉与明媚的两极,前者的失望论调自然激发后者寻求救赎的迫切心理,也引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什么是我们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答案似乎就在作者描绘的成长路径里隐现,这是一种温和而混沌的“爱尔兰式成长”,既包含着作者对性别和成长议题的独特思考,也让读者得以透视爱尔兰成长小说有别于英美成长小说的特质。
温和中暗藏存在之思
考德威尔表达过对女性处境的重视,她在上述两部小说集里塑造的主人公几乎均为女性,反映的也是女性的心路历程。学者芮渝萍将传统成长小说中主人公的群体界定为13至20多岁的青少年,考德威尔的小说主人公多数是青少年时期的少女,符合这一年龄范畴,因此完全可归类于女性成长小说。也有少数小说中,主人公是年龄超过青少年范畴的已婚已育的女性,但仍可解读为成长小说,原因是女性的成长有时具有滞后性。在传统社会中,男性被引导实现自我价值,在成年之前就需要思考如何安身立命,也因此在尝试获取社会资源的过程中得到成长,许多女性则在男性成长小说中发挥着辅助他们成长的功能,在婚后才意识到自我期许与社会角色之间的冲突,由此引发自身的成长。考德威尔也提到成为母亲对她本人生活产生重要影响,这启发她对性别问题的思考,并将之倾注于笔端。
两部小说集里的绝大部分小说均以第一或第二人称叙述,赋予读者身临其境的体验,以细腻的笔触吸引读者聆听主人公的成长故事,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无奈与忧伤,既具有美感又惹人惆怅。在这些小说中,无论关乎亲情、爱情抑或友情,隔膜与疏离是普遍的基调。一方面,如《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的题记所述的“时刻拥抱事物、人、地球”的愿望时常产生;另一方面,《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的题记所述的“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失落感与挫败感却从不缺席。小说刻画的友情尤其令人动容。考德威尔认为很多作品中缺乏对女性情谊的关注,而她的作品在这方面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在《十三岁》中,“我”与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苏珊分开,在其他同龄人的捉弄下遭受身心严重打击却又找不到其他情感支持,只能在情感匮乏的夹缝中生存。在《我们在这里了》中,直到结尾才告诉读者,主人公和她非常喜爱的对象都是女性,这样的突转骤然击中读者的心灵,意识到在封闭保守的社会中,女性之间纯粹又深厚的友情仿佛无处安放。
考德威尔的故事贴合现实中爱尔兰女性的性别困境。由于无从获得恰当的教育和引导,少女的生理知识和对异性的基本了解都十分匮乏。《五月天》里意外怀孕的女博士生,无法向家人诉说又担惊受怕的窘迫,与她因知识渊博受到师长的认可和鼓励形成强烈反差。在经济发展滞后的背景下,女性普遍缺乏独自获取物质保障的能力,《如此这般》《夜间漫步》等短篇小说都以家庭主妇为主人公,经济上的不平等加剧她们精神上的焦灼。《夜间漫步》中,独自照看孩子的母亲为安全问题心生恐惧,而最终有惊无险,看似稳定的结局充其量只能视为一种平淡的和解,而非幸福美满的状态。《如此这般》则别具匠心地提供了两个可能的结尾版本——两个孩子的母亲遭遇陌生女人带走孩子和孩子失而复得,其中从烦躁到剧痛或庆幸的心境转变耐人寻味,似在发出家庭责任和自由如何兼得的追问。这种内心挣扎感也辐射到尚未面临真实挑战的少女,如《阿里阿里哦》里,作为长女的叙事者虽然尚未经历婚姻生活,却已能感受到自己和妹妹们将来的命运,结尾处感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感官体验映射出前途茫茫的内心感受。
小说紧扣女性成长议题,既传达了作者对个体生存状况的关注,在更宏观的层面上也包含着对爱尔兰民族命运的关切,有力地增加了作品的深度。
混沌中透出希望之光
英国小说中的成长往往是清晰、符合社会规范的(如《简·爱》《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主人公虽然有过内心挣扎,却渴望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和接纳;美国小说的成长则通常表现得较为激烈(如《觉醒》《美国牧歌》),主人公有时甚至以生命的终结作为反抗的方式,捍卫自身作为独立个体的自由与尊严。考德威尔笔下的“爱尔兰式成长”与这两者都有所不同,主人公是在周遭世界的变化中,感受到自己内心经历了一种朦胧的改变。读者难免为主人公遗憾,或感到有些意犹未尽,而这却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毕竟现实生活中,个体难以在一朝一夕主动寻求并实现巨大的蜕变。同时,这种并不明晰、若有似无的变化状态并不代表成长并未发生,只是以一种较为隐秘的形式加以呈现。
简而言之,成长意味着对自我或世界以及这二者之间关系的认知有所提升,这在两部小说集里往往有迹可循。《奉献》与《亲密》中的女主人公深入母性本能和母职惩罚之间的缝隙,进行自我解剖和反省,这种勇气便是成长的迹象。《孩子们》中的知识女性在自身经历一场疾病危机、有感于一位为性别平等作出贡献的女性前辈的不幸境遇后决定善待自己,流露出的理智与清醒同样是成长的证明。《穿越衣柜》这篇唯一以男孩为主人公、内核仍是女性的小说,他对姐姐们行为的效仿、对裙子和化妆品的好奇未必代表性别认同障碍,更多意味着在外界对他身为男性的种种强烈期待和约束下自我探索的过程。经由这一个个故事,我们看到,成长未必是青少年阶段的专属经历,不同年龄和身份的个体都在叩问自己的内心,精神世界富有节奏的律动或许时缓时疾,却从未停息。
《毒药》堪称这两本小说集里主人公行为最离经叛道的一篇,却依然符合小说集“非显性成长”的整体风格。十四岁的“我”和三个女同学暗恋教师诺克斯先生,假借求职的名义接近他的妻子以窥探他的私生活,甚至从他家的洗手间里偷走一个写着“毒药”的香水瓶,最终因同学泄密、长辈介入才被迫收场。作品最终在主人公的克制中归于平淡:小说结尾骤然跳到多年后的一个片段,她在酒吧看见诺克斯先生,打听他身边人的冲动转瞬即逝。这正是那段来去匆匆的感情的缩影,也是炽热而短暂的青春岁月的缩影,这样的转变让读者内心一颤,又感到无比真实:成长并非匀速进行,在很多情况下反而来自瞬间的顿悟。
在成长过程中,这些女性也并非完全孤立无援。部分小说保留了传统成长小说的要素——引路人。例如,《不可磨灭》中,主人公沉溺于对去世的女儿的深切怀念,寄情于女儿留下的一张CD,在年复一年的聆听中找到情绪的出口,坦承“我不想暗示一切都突然变好了,因为当然不会”,但又将那次偶然的发现称为“希望的一瞥”,仍然保留对生活的希望:“不管生活对你做了什么,哪怕在我们所知道的生活结束之后,仍会有东西留存下来”。诚然,小说中的成长本身是混沌的。但重要的是,只要困顿中的人在脚下的道路格外泥泞时,偶然抬头看到天边的星光,就可能会在“所有人都刻薄又邪恶”的疑虑中,相信和找到“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作者系复旦大学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