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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突如其来的鲸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朱山坡  2025年09月23日09:33

正在全线施工挖掘的平陆运河始于南宁横州市平塘江口,经钦州灵山县陆屋镇沿钦江进入北部湾,全长134多公里,是建立共和国后的第一条全新开挖的运河。工程浩大,意义非凡,举国瞩目。我承接了以平陆运河为书写对象的报告文学《川海变》的创作任务,深感责任重大,常常处于焦虑之中,每次去采访都有一种梦幻感。2025年3月我再次到平陆运河施工现场深入采访,在工地小住了几天。每天出入施工现场,与不同的工程建设者交流,观察宏大场面的细微之处,触摸梦境一般的真实。在崇山峻岭之中,机械、钢筋、墩柱、墙体林立,密密匝匝,像一座座带状森林。一条被活生生造出来的崭新运河已崭露雏形,雄伟粗犷,蜿蜒闪亮,首尾不能相顾,宛如科幻电影里的虚拟场景。一幅巨大的“川海变”草图正在绘画。

有一天傍晚,饭后。我步行至运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闲逛。此时的村子楼树相依,鸡犬声相闻,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嘻闹和远处高速公路上的车鸣,却显得安静祥和,仿佛与世隔绝,与世无争,运河贯通后,此番情景恐难再现。在靠近池塘的一座破旧的瓦房前,一个精瘦老头颤颤巍巍地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朝着村口的运河远处眺望。我观察了一会才决定走上前去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憨厚地朝我笑了笑,算是礼节性回应。

他个子还算高的,胡子拉茬,穿着印有“灵山县农村合作信用社”字样的白色T恤。毛发还算稠密,跟胡子一样还没有全白,只是T恤过于宽大,且明显发黄了。

我问他,你在等人呀?

他不作声。我迅速给他递上一根烟。他用并不熟练的动作双手捧着烟等待我点火。我给他点着了烟。他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很久不抽这种烟了。

我试探着说,你在等……

他诚实地回答说,嗯,等一个人,等了四十年还不见回来。

我内心充满了好奇,有点迫不及待,但还是压低着声音问,是谁呀?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肃穆,仿佛马上要说出一个庄严的名字。可是,这次暂停太久了,那个名字像一只沉睡已久的蚂蚁刚被唤醒,从他肚子的最深处慢慢爬上来,正在跋涉千山万水和千沟万壑,但应该是被哪个过不去的坎卡住了,像一条鱼搁浅在沙滩上,最终没有从他的嘴里爬出来。

“你见过鲸鱼吗?”他的嘴里突然崩出一个令我十分意外的词,相当于一头突如其来的鲸鱼猛地扑进我的怀里。

我说在电视和手机里见过各种鲸鱼。

“过去,我们这条河也是有鲸鱼来过的。”刚说完,他便赶紧补充说,“很多年前。比四十年前更早。”

我愕然,暗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老头,判断他有没有精神障碍。他的脸颊和手臂上布满了老人斑,像是吸附在他身上的藤壶。

“怎么可能呀?”我质疑道。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轻蔑,收起他的松驰,嫌弃地扔掉还剩下大半截的烟,同时扔下一句:“你真不懂鲸鱼!”

我要跟他探讨鲸,但他大抵是生气了,不屑跟我多说半个字,拍了拍衣服上可能存在的烟灰,转身绕过墙角,很快便在几棵芭蕉树后消失不见了。

我离开村子往回走。此时,暮色四合,运河工地上的工人和车辆纷纷离开,钢筋森林和高耸的塔吊上亮起了点点灯火,与刚刚挂到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难辨彼此。四五只白鹤以超低空飞翔的方式掠过我的头顶,到了运河对岸似乎被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突然折返,划出半圆形的弧度,往村子后方疾速而去。运河宛如大地上一道巨大的伤疤,又像一条蜇伏于群山之间的黑龙在血泊中艰难地挪动。夜幕缓缓拉开,将它掩藏起来,试图恢复大地最初的样子。

一切终将愈合,它也终将抵达大海。人世间无穷无尽的故事,一边结束,一边开始,循环往复,绵延不绝。

这个夜晚,一头鲸胡闯乱撞进入我的身体,安营扎寨,翻江倒海。

一个月后,我开始写这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