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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哪得不游戏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陈春成  2025年09月22日09:28

我一向喜欢看六朝的赋。尤其是那些咏物小赋,细密繁复中有一种天真,他们的眼还是孩童的眼,能像从未见过月亮似的揣摩那团清光,从未见过雪似的端详其飘落。体物既精微,又爱穷形极相地刻画,像是对外星人耐心地描述:“我们那有一种从天而降的结晶体,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又有来自佛经或乱世的无常感,这种咏物有时像临别的凝视。田晓菲认为南朝人是最先描写落花的,对此我存有怀疑,但明白她的意思,比起汉魏的浑朴,南朝是感官觉醒的时期,一觉醒便极端细腻。五感均细腻,就是簇拥而来的华美。又发现了四声与骈偶的秘密,“体制一变,便觉声色大开。”

江弱水在《古典诗的现代性》开头便给出概括:“南朝的文学,历代公认为极衰。李白诗云:‘绮丽不足珍’,杜甫诗云:‘恐与齐梁作后尘’……在正统的文学批评者看来,南朝文学两大流行的风格和样式,骈体文和宫体诗,前者是形式主义的,后者是色情主义的。有了这两个恶谥,试图为南朝文学的总体价值做出辩护已变得特别困难。”通行的说法是,南朝文学的受贬斥,是后人将政权的失败归咎于文学,但这无法解释南朝美学的余脉与外延仍受贬斥。我在现实中就认识几个朋友,对南朝文学评价很低,并无政治与文学史的成见,就是口味不合。我倒觉得这里头有一种男性气质对华丽的本能抗拒。

似乎有这么一种倾向,文人年轻时若诗风绮靡,壮年后往往要力求摆脱,或被要求摆脱。《河岳英灵集》载崔颢 “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就是一例。何其芳晚年有一句旧体诗:“苦求精致近颓废,绮丽从来不足珍。”我感觉他是真的在反省《预言》、《画梦录》时期的颓废与绮丽(这两个词正是南朝文学的关键词),并不全出于政治风向。他如何从“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扇上的烟云”转变为“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我歌唱早晨,我歌唱希望”,过程令我困惑又着迷。黄仲则在《绮怀》末一首说“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似是对早期华美风格的告别,又说“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他明明是一个“多愁多病身”,却爱说“男儿作健向沙场”。我曾有小文论及:“在黄仲则的意识中,曾发生过一场美学的交战,在他身上,北国再次攻陷了南朝。”“作健”二字,正是在阳刚气质与南朝美学之间的挣扎。这种美学冲突可以推及对邓丽君“靡靡之音”的抵触,对唐国强“奶油小生”的嘲讽,再推远一点,迪卡普里奥曾演过兰波那样的病态美少年,我觉得他是最逼肖的兰波,兰波、魏尔伦和南朝文学简直声气相通,可他非要把自己弄得粗砺沧桑,走入现实的荒野才能拿奖。金庸写林平之自宫后,衣饰变得艳丽,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既然没了雄性激素,对华美的渴望就掩袭上来。

另一方面,我又见识过一些父辈,他们以一种矫健而僵硬的姿态生活,连神经纤维都是筋肉虬结,他们警惕一切华而不实、颓靡的事物,报以鄙夷的态度,正因觉察出其中有摇荡人心的诱惑。南朝的终结者和南朝文风的反对者隋文帝,看到长子杨勇对一副铠甲加以纹饰,大为愤怒,正是出于这种心态。江弱水说:“在后世看来,南朝文人的错误就在于对文字危险的沉溺,并且引起人们对他们的文字的危险的沉溺。”

于是想看和黄仲则、何其芳反过来的变化,刚健和理性的崩解,一种沉溺或超脱。这两年里,这幕场景总不时浮现:一名幽燕老将从汉魏的风沙莽莽中驰出,雄赳赳迈进南朝烟雨,下一幕他已变成一个裹着锦袍的病态贵公子,银屏生寒,他在罗帕中咳血。这是故事之外弥散的故事。

五六月间,沉浸在这篇小说中,同时密集地看南朝的辞赋、宫体诗,流连于李贺、李商隐热衷描写的昏君的饮宴,也看一点波德莱尔,这个春夏之交过得很绮靡,充满雨的潇潇、香雾的郁勃、莲池动荡的光与色。

过去常听人说,写小说到一个程度,人物会自行活动并发展出情节,我是不太信的。写完这篇,有一点将信将疑。到后半截,确实有几处让我感到了他“势必如此”,就听其所为。石涛有一句题画诗叫“哪得不游戏”,我很喜欢,里头有一种“脱略谁能驯”的狂欢精神,有时想起,可以纠正一下我的拘谨。写作应当是好玩的,要虔诚也要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