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可:大雾弥漫,人心有轨——评毕海林《村庄大雾弥漫》
董晓可,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评论作品60余万字,出版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学术专著《80年代文学的话语重建与转型研究》,荣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摆在作家毕海林面前的,是一种有难度的书写。这种难度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战争题材的框定性限制与影响的焦虑。无疑,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两个脉向的作品:“十七年”以来的红色革命历史书写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启的新历史主义小说,这两个脉向都留下了大量优秀作品。二是短篇小说的限制性问题。这种被誉为刀尖上的舞蹈的文体,以万字左右的篇幅,在立意、结构、语言、人物诸方面都需要较好的呈现。所幸的是,《村庄大雾弥漫》(以下简称《大雾》)没有让人失望。它犹如一只麻雀,个头虽小但五脏俱全,且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灵动的飞翔。
《大雾》给人带来的一个直观感受,便是对于战争迷雾下畸零人的塑造。我们的文学作品中,有诸多作为社会畸零人的存在,这些大多与现代性的因子相关。以多丽丝·莱辛的小说《浮世畸零人》为例,其中塑造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畸形儿。他因外貌怪异被家人驱赶,在漂泊中屡遭欺骗与利用,最终以超现实的方式消逝于山谷。而事实上,对于战争,在宏大的主流叙事之外,对于残酷战争阴霾下弱小生命个体的摧残,以及由此造成的畸零人群的观照,也同样甚至更为需要,因为其往往面临着更为严重的心灵主体性的破碎。在此,《大雾》做出了可贵的探索。在小说中,覃川与覃老汉虽无生理畸形,却在战争这台残酷机器下沦为更深重的“畸零人”。覃川十岁时经历父母横死森林,他被村民驱逐出村,在饥寒交迫中跋涉于浓雾笼罩的荒野。他的世界因至亲离世与故土放逐而崩塌,成为被命运抛掷的孤魂。覃老汉则背负着严酷的战争创伤——1937 年忻口战役中,他左腿中弹,亲眼目睹战友小西瓜饮弹身亡。此后数几十年如孤影般蛰居东湖村,那杆小西瓜用过的杀过八个敌人的枪既是荣誉勋章,更是锁住记忆的枷锁。他们的人生畸零并非个体的生理缺陷,而是战争撕裂时代留下的精神残响,如同管涔山的晨雾,将个体困在历史的褶皱里,既无法融入当下,也难以返回过去。
《大雾》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没有止步于展现畸零人的悲惨,而是细腻地书写了破碎主体性的伤痕弥合过程。老者与小孩的角色选取别具匠心,构成了一组互文依托的生命镜像。覃川的儿童视角如同一面澄澈却脆弱的镜子,照见战争的残酷性与成人世界的复杂。当他看到覃老汉豁着两个黑洞的嘴巴时,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认定“这就是我的爷爷”。这种孩童式的直觉,恰是对战争造成的亲情断裂的本能修复。而覃老汉的坚韧则如同一棵老树根,在岁月的冲刷中依然深扎大地。他为覃川递水时枯瘦手指的轻拍,生火做饭时沉默的忙碌,以及用绿军装为孩子挡雨的举动,都在无声地编织一张爱的网,将两个孤独的灵魂打捞上岸。孤独的少年与坚韧的老人,在东湖村的石碾旁、炊烟下完成了一场跨越代际的救赎,就像浓雾中逐渐显形的村庄。他们的生命在彼此的映照下,慢慢浮现出清晰的轮廓。
在《大雾》中,随着故事的展开,更多历史纵深处人物细节的复杂性与恒定性逐渐被细腻打开。首先,是细微处的真实人性探照。小西瓜母亲被远房表舅胁迫为妻的遭遇,村主任带人逼迫覃老汉分地的场景,均展现了个体在宗法与战乱夹缝中的挣扎与人性的善恶是非混杂。这些细节中的人物,打破了战争书写中阶级对立、善恶对立的二维叙事,让历史有了更立体的肌理。其次,在这背后,也有人物恒定性的一面,即人心美好与坚毅的人性微光:覃川对“爷爷”的天然亲近,覃老汉对小西瓜母亲的承诺坚守,以及一碗热汤面、一件军装所承载的温情,如同东湖村石碾子的纹路,在时光流转中始终清晰,证明即使在历史的大雾中,人心深处的善良与正义也从未熄灭。
广阔的大地书写与细致的物候书写,是《大雾》的另一个重要特色,正是这些承载了丰厚的历史记忆与爱的记忆。管涔山的原始森林是覃川童年的底色,那里有父母拾取的木柴、猎取的鸟雀,也有最终吞噬双亲的悬崖;东湖村则如同一处灵魂的渡口,潺潺的青河、错落的房屋、笔直的大树构成了一幅宁静的乡土图景,而演武梁的丛林、西边的土堡则暗藏着战争的密码。这些地理坐标不仅是故事发生的舞台,更是历史的见证者。管涔山的风雪记录了覃川的逃亡,东湖村的炊烟温暖了他的重生,土堡的荒草则低语着小西瓜的牺牲。于此相契,物候符号的运用同样精妙:清晨的冷雾既是自然现象,也是历史迷雾的隐喻,它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边界,让覃川得以在恍惚中化身为小西瓜,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牛的沉稳与羊的稚嫩,构成了老与少的生命对照;石碾子作为覃川童年的玩伴,在东湖村再次出现,成为连接破碎记忆的纽带;而那杆挂在土墙上的枪,冰冷的木质枪托既触碰着战争的残酷,也维系着两代人的精神联结。
事实上,在我们人生的历程中,记忆的传承很多时候均源于那方情感的故土。这正如今年夏天,火遍网络的农民工在《我的母亲》中的文字:“坟头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就像我的念想一样,一年年总也断不了。”《大雾》中的大地与物候,也如这般承载着生生不息的记忆。覃川在东湖村尝到的第一口面汤,与管涔山溪流的清润遥相呼应;覃老汉唱的山歌,飘过原野,与小西瓜牺牲前的哼唱重叠;土堡上的月光,既照亮过1937年的战场,也照亮了覃川冲锋的身影。这些记忆如同演武梁的草木,在时光中枯荣交替,却始终有根可循。大地是记忆的容器,它让那些在战争中消逝的生命,通过一碗面、一件军装、一个地名得以延续,而爱则是记忆的魂魄,让覃老汉的坚守、覃川的成长有了精神的支点。
在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大雾》的书写更显其特殊意义。当覃川与覃老汉“以奇怪的姿势”走进东湖村时,那画面与上世纪80年代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钻进黄麻地的场景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两个孤独的孩子,都在大地的怀抱中寻找着生命的力量。这样关联,并非说《大雾》抵达了《透明的红萝卜》的艺术高度,而是意在表明,40年前面对战争书写那份源自大地的温情与人性,在40年后依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那些关于战争创伤、记忆传承、人性救赎的主题,从来不是过时的话题,而是如同管涔山的晨雾,总会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等待我们去解读。
历史的大雾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散去,但人心自有其恒定的轨迹。从覃川喊出“爷爷”的那一刻,到他在土堡上想象自己是小西瓜的瞬间,爱与记忆就在代际之间完成了传递。正是这份传递,让我们在历史的褶皱里,拥有了面向未来的希冀与力量,以及滋养一代又一代的情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