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扬文集》第三卷——艺术散文与随笔集《大暑记事》自序
我将这本书叫作《大暑记事》,因为它起因于大暑,大暑天在一个乡村舞台的演出中,竟然蕴藏着深奥的有关艺术的因素。那时童年的我不懂“艺术”和“因素”诸词句,但我却受到了那个因素的冲击。当时戏台上演出的是《六月雪》,聪明的乡间艺人用飘扬的碎纸屑创造了一个六月下雪的瞬间,一时间寒冷笼罩起台上台下,那时我想,也许连村子和世界都被寒冷笼罩了吧。我首次感到艺术中一个术语——感觉的存在。
之后我有幸进入艺术行,听专家们讲演剧学中感觉的重要。感觉造就出意境,意境在演剧学里是独立成章的。其实感觉难道只存在于演剧学中吗,原来画家、诗人经营自己的事业都是感觉在先的。如今我每次在为年轻学子讲课时,为阐明感觉之重要都举例说明:“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黑云压城城欲摧”(李贺);“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以及毛泽东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一些名句,诗人都是靠了超人的感觉才萌生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诗句。
后来我学习绘画,再次体会到面对你描写的对象,面对你面前的画布或纸,也都是感觉在先的。于是绘画语言、形式感比自然形象更真实的形象都是靠了画家敏锐的感觉。我们没有能力画够一棵树的所有树叶,再写实的画家也画不出一个人的头发数量,但却能画出比那棵树、那个人更真实、更传神的形象。于是艺术才诞生了。
书中还涉及艺术的其他方方面面,比如演剧学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学问。有几次我有幸参与过表演行当,并为表演者做指导。对斯氏体验派①和布莱希特②的表现派到底哪一种更接近表演艺术提出疑问,后来一位乡村女孩(我们邀请的剧中人)回答了我的问题,原来没有表演的表演才更接近于艺术的真实,这真实来自生活,是生活的再次复活,使你相信了他的表演。
我读契诃夫,发现他有同样的论述,他说:“文学所以叫作艺术,就是因为它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原来,没有表演的表演是作家早有的论断。我在本书《大暑记事》一篇中,详细描述了没有表演的表演的感人之处。但我又不怀疑布莱希特的论点,他主张戏剧艺术的间离效果。间离效果顾名思义是不需要生活的真实的,一切表现派艺术(戏剧、绘画、雕塑)都是靠了间离效果。如中国戏曲的“切末”演出形式:马鞭一举就上了马,人走在画着车轮的旗子中就是坐车。间离效果拉开了与任何自然的距离,却增加了艺术的欣赏价值。
这本书毕竟不是一本艺术论文的专著,它着重记述了我在从艺过程中的一些琐碎。这些琐碎有些看似平淡,但它们顽固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有些还在记忆中酝酿发酵,竟然成为我的重要绘画题材。比如那个“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是我终生难以画够的题材之一。“炕头”在我脑子里占有的地位远远超过了那些我在异国他乡见过的新鲜。那些健康明丽的女孩,有了炕头的存在,她们才回归了自然。反之,炕头上有了那些健康明丽的女孩,才更温暖了。我发现馒头是文化,因为是它引出了我浓重的乡愁。在偏远山区,在一间黝黑的农舍里,一锅稀有的馒头能照亮四周。在一个清明时节,通过馒头的出现,我分明还从空中看到一位亲人对人生世界的眷恋。我在山区作画时,那些农村女孩面对我的艺术道出的那些“见解”,也使我终生难忘。对油画艺术煞有介事的“小格拉西莫夫”,还有大暑天为我做裸体模特儿的那些女孩,被我支使来支使去,最后成为我作品中的人物。他们成全着我,成全着艺术中那些诸多因素。
当然我没有放弃对心目中那些艺术大师的尊重,有些虽称不上大师,但我欣赏他们,如丹麦的海默修依、德国的诺尔德,还有忽上忽下的俄国画家费逊。我追寻他们的足迹,是看中他们对艺术的天真和执着。从艺是需要几分天真和执着的,执着地不为任何潮流所撼动,也无心指望形成什么大热闹,只希望留给艺术界、留给人间几分纯净,抛弃的是所谓轰动效应。
我重视这本书的成书,它记载的是我命里注定的那些瞬间。但愿这些瞬间也是无需效应的纯净。
2021年冬至
于铁扬美术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