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立宇:有关告别的书写——中篇小说《叫血记》创作谈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黄立宇  2025年09月21日20:04

与小说中的“我”不同,我在血站待的时间还要多几年,原来的单位倒闭后,我被卫生局分流到血站。别人都去了医院、卫校、防疫站,我无所谓,血站就血站吧,反正我迟早得离开卫生系统。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有了别样的想法。现在说起血站,至少是一个医疗单位,那时候是个什么破地方啊。办公室就在原来的门诊急诊室,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我母亲在那里工作过。我没有想到,许多年以后,我会人模狗样地穿着白大褂,呆在那个阴魂不散的屋子里胡思乱想。

当时,正处在全国无偿献血制度尚未到来的前夜,小说里的老杨,他干过的活我也干过,一样的粗砺,一样的原始。每天总有一些卖血者,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嗑着瓜子,晒着太阳,电话一来,他们的屁股就提起来了。如果医院要的血型,他们当中没有,我们就出发了,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梭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我们对卖血者的生活了如指掌,总有办法在某个生活的角落里找到他们,比方说,有人在摆水果摊,有人在跑电影片子,有人在街头兑换美金,也有人守着长板车在马路一角等生意,我甚至知道一个叫长毛的人总在孝娘桥旁边的录像厅里打哈欠。这些面孔,这些场景,构成了我们工作日常的底色。直到今天,我听到座机的铃声,都有点心惊肉跳,这都是血站工作落下的毛病。

农村也跑,卖血的人都住在穷乡僻壤,远离公路干线,救护车停在大路边就不动了,只有我一个人,沿着田埂路摸黑进去,水洼里有青蛙仓皇落水的声音,我对这些声音很敏感,心里很害怕,害怕也没有用。有一次我蹲下身去系鞋带,一个拿黑伞的男人堵在你的跟前。还有坟墓和稻草人,夜里的稻草人看上去不是稻草人,它身上透明的东西在夜风中翻动。我站在那里,内心与稻草人有过一次对话。我无数次经过墓区,曾经有个老头坐在坟前的石椅上喝酒,他勾着一个小指头:过来呀,小黄医师,阿拉喝几盅!

我在血站的几年,是我接触中国社会底层感受最深的几年。有偿献血存在的乱象,其根源在于彼时监管的缺失与制度的不完善,与那些在生活重压下走进血站的个体无关。正是那些遭受社会歧视的卖血者,挽救了无数垂危的生命。他们固然是因为贫困,但没有他们,一切都无从谈起。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也是他们帮衬着老杨把血站一年年支撑下来,这篇小说是献给老杨的,也是献给当年广大献血员的,向他们致敬。

初到血站,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善待那些卖血的人,他们同样需要尊重。说句实话,很难。本来他们卖的是自己身上的血,没有必要拍我们的马屁,这里面的关系都颠倒过来了。卖血的人像难民潮一样在我们身边涌来涌去,却很难唤醒他人的怜悯,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面对那些谄媚的笑容,面对他们小心翼翼、唯恐被拒绝的卑微模样,作为血站的工作人员,你很难不居高临下,说着说着,喉咙就胖了起来。小说里的张飞也不是坏人,但最后深陷在现实的泥沼里,这就是人性罢。

这篇小说,带有非虚构的色彩。老杨这个人物,有真实的原型,是我曾经的忘年交,里面的细节基本上都是真实的,有老杨的亲述,也有后来献血员的回忆。当然,在写作的时候,也免不了以我在血站短短几年的体验去想象,去虚构。一个早年在陆军医院工作过的外科医生,有一次在大街上碰到,动情地跟我说,老杨英雄啊。其实,老杨也就平常人,甚至是卑微的,默默承受着生活给予他的磨难,这么大的事情压在他的头上,他就慌了神,本来他不用慌,这本不是他一个小人物承担的事情,但是他要慌,出于他做人的善良本能。

老杨的故事,发生在中国社会的特定历史时期,否则绝无可能,里面有许多荒唐的事情,我在小说里没法写,总觉得不合时宜,“时宜”二字如此沉重。说实话,这么多年我都不愿意去碰它。我每次去殡仪馆,都会抽空去看看老杨,跟他唠叨几句,现在我已经找不到他了。有一天,我决定把它写出来。在我写其他小说的时候,我会有许多考量,这个也不是没有,但我很急切,好像写出来就够了,就当是一个纪录,一个任务,一次对老杨的迟到的、郑重的交待。

小说写出来以后,我搁了整整一年多,不满意,过不了自己的关。这个文本与经验太近,里面的第一人称“我”,其实就是现实人际的延伸,等我意识到,这部小说的第一人称应该是老杨自已时,已经来不及了。对秦勇这个人物,原来的设置也过于轻率,我无法说服自己,人和人不会平白无故成为朋友的,这个人物的合法性是有问题的。后来在网上看到了一段有关特定历史时期火车运载的回忆文章,我忽然觉得有了。后来,我把前半部分几乎重新写了一遍,但在结构上依然有些失衡,老杨进入血站,有太多的背景需要交待,后面随着危机的加剧,情节骤然紧凑,一环扣一环,赶着往前走,松不下来,这可能就是这部小说的命数罢。秦勇的死,我初稿写得很铺张,过于渲染,完成之后,我发现它与小狐狸之死是有冲突的,反而会削弱文本的力量,我把它全部删掉了,轻巧一笔带过。

在我调离血站的时候,我特意去献了一次血,当然是无偿的。我把它看作是一个仪式,是对自己那段特殊经历的郑重告别,这部小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