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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强散文集《起风》:感官诗学与文化基因唤醒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于志超  2025年09月19日16:09

先于一本书见到一位作者,但读到文字时却很难想象书中文字显现出来的有着如老叟般深沉智慧的“老灵魂”是一位眉宇轩昂、气质儒雅、文字洁白、粒粒生香的“年轻”作者。这位年轻作家身上体现出的“老灵魂”特质,构成了当代文坛一个颇具症候性的案例。

开卷即能感知风的痕迹最先显现在身体记忆里——寒气自裤管螺旋上升时,人便知是大地在呼吸。朱强的文字恰似这大地之息,悄然无声地侵入读者的肌肤,在骨缝间种下清冷的种子。夜读《起风》,恍若独行于深巷,忽见某扇窗内灯火昏黄,窗台上白色细腻的瓷盘里水仙正盛,那种猝不及防的照面和颤栗,恰是朱强文字与读者相逢的仪式——没有预告的相遇才最真实。就像深夜推开窗,突然与整座城市阒寂和祥的睡眠面对面,与其卷一开篇《夜晚的沉湎》及《冬之语》、卷三《春夜》和卷四《夜火车》《黄昏的事物》相互映照。

用了两个深夜时间,推掉繁琐杂事,关闭手机,焚一支芽庄的“听松风”,在氤氲的香气中寻找一场浩大相认重逢的出口。想来《起风》的本质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迷途——朱强似那狡黠的引路人,故意吹灭灯笼,让我们在黑暗中对风声格外敏感。原来失去视觉时,耳朵竟能听见时间摩擦万物的声响:《从前的地址》中信纸拆封时马尾般的脆响,《中间》里阳光刺入眼眶时快门般的闭合声,甚至南风北风交替时,白墙渗出汗珠的细微呜咽。朱强文字里所有的隐喻如同艾伦·威廉姆森评价斯奈德的作品如出一辙——“暗示了一种冥想或精神修炼的过程,为从世俗生活到启蒙时刻扫清了道路——在对无限和永恒、万物与虚无的沉思中,现象世界突然消失”。而每一位读者都会从朱强的文字中感知到,这些细节如针灸银针,精准刺入时代麻木的情感穴位——在《谁在哭泣》《进退之间》《水边的思绪》《飘来的世界》《刀锋》《重重复重重》等单篇里反复出现,凌迟我们业已麻木的疼痛。

纵观该散文集五卷作品,风作为隐形叙事者的设定,暴露出朱强的文学野心。这个一直在场、无处不在的主角既能压缩地理间距,让晨露与暮江对话;又可折叠时空,使李白醉意与现代咖啡的泡沫产生量子纠缠。朱强笔下的风,有着考古学家般的耐心与神秘学家的直觉,总能从最不起眼的缝隙中掘出被遗忘的时间层理。还在书页间刻画了不同场景里的一张张生动的面孔,梳理《从前的地址》《被覆盖的地址》《厝前的长路》《马坡巷》等等这些人与所在《土地》和场域的关系,更妙的是还在书页之间长出一座文字庭院,既在《躲春》《风流犹拍古人肩》里收容赣州茶芫下那个埋在书堆里的攻读古书的“强牯子”,也培育了《想象的权利》中另一维度的卡尔维诺的“幻城”——大抵这是朱强的独特贡献,他用他土木工程专业测算出其文字理想国精致容器的最小容积,既要在《人间春色》《光阴的故事》《日常的温度》《看花》里储藏足够多的风月卖花声与美好睡眠,又要保持足够少的欲望投射。这种微妙的平衡通过文字传授,如何用一句“花香一层层递过来”置换整座温室,如何借“夕阳淋洒”替代所有照明系统。最终让我们学会,守护旧物不是怀旧,而是保持与时间谈判的能力,让自己在其中以主人姿态,游刃有余的“面对眼前种种”——风的痕迹细密的编织在一行行松弛的文字里和不自觉跟随文字深沉思考的无心灵知里。

散文集中《六幅画》揭示的“梦的色彩悖论",堪称朱强对现代性最锋利的解剖。我们总以为清醒时看见的是彩色世界,睡眠中遭遇的是黑白梦境。但让•波里亚的启示经朱强在《六幅画》里转译,突然就照见出现代生活的倒错——恰是在喧嚣白昼,我们活在灰度认知里;唯有深夜独坐,万物才在沉思中恢复本真色彩。这种颠倒的视觉哲学,如大棒当头在喝,教人重新学习观看、自省觉知——读到这一段时,任谁都似在黑夜中静坐了半个时辰,眼前却是空明的澄澈。

还喜朱强先生《两地书》书信意象中展现出来的最精妙的传递之术。朱强深谙物质性承载的永恒魅力——电子脉冲永远复制不出一封信笺裹挟的天气记忆。读者行走其文字中间,突然就会在某个转角遇见自己遗忘多年的情感,在某扇花窗后瞥见群体记忆的倒影。那些被风霜雨露浸润的纸张,本身就是时空的胶囊,开封瞬间释放的不仅是文字,还有彼时的气压与湿度、荒火与心跳。这种全息传递使《起风》成为信笺集合体,每页都窸窣作响着创作时的风声和风的痕迹巧妙隐藏在文字浸透出来的琥珀色的味道里,更裹挟和封存着个体与时代的所有物候、呼吸、冥想和一切。

当《旅人与梦境》抛出“万物不仁,天地陌生”的命题时,朱强其实给出了超越现代性困境的文学方案:成为风媒植物,而非追风者,这道尽现代性最深的悖论。始知人类比任何时代都更紧密相连,却比任何时代都更彻底地孤独。朱强却不疾不徐的教会我们重要之事——不必追逐风,而要成为敏感的风媒植物,在适当的时刻展开适当的接收器。书页的确承载过往的悲欢,但最终都映照当下的存在。那些看似偶然的惊鸿一瞥,实则是命运精心安排的自我辨认仪式。所以,在阅读《起风》的过程让我们终于理解,他赠予我们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套完整的生存工具——如何用诗意对抗异化,如何借旧物守护本真,如何在无数陌生面孔中辨认灵魂亲属。

朱强的散文最动人处在于展现思想的生长性,他的文字永远为“具体的痛苦”保留位置。他从不提供结论,只展示思考过程:《日子》《万物皆可爱》徐徐铺陈风如何吹软腿脚,花香如何层层递进,墟土如何托举人的视线。这些动态过程使文字始终处于“正在形成”的状态,读者得以目睹思想如春草穿透沥青的完整过程。所以他的文言功底化作现代书写的内在骨骼而非外在装饰。他的文字总在下降与上升之间达成奇妙平衡。下降时,能接住“树叶、水、云、倒影、激动与悲伤的心情、诗”;上升时,又可抵达“天空与河流上的反光”。 这绝对不是简简单单浪漫主义的恣意抒情,而是优秀传统古诗词基因在他的作品驾驭融合中顺畅舒朗的共鸣振奋。朱强笔下每个字都像久埋地下的种子,遇水重新舒展枝叶。但这不亦是简单的复古,而是经过现代意识淬炼的新生,古老的文言文被他植入当代生活场景后,竟焕发出陌生光彩,并且经得住重重检验而证明。所以朱强笔下文字的现代性不在于抛弃传统,而在于唤醒沉睡的基因。故个人感觉他的文字有着汪曾祺先生的遗风,叙述的人和事物里有异于寻常的况味和见解,我们也从他的文字里看到一种从容和方向——重量级的汉字被重新唤醒——这也是风迹最动人的文化“实践”吧。

当最后的书页合拢,风突然从草原打马穿过,这风也定会呼啦啦穿梭到达江右赣州。我们坐在原地,却已横渡千里。这才是最高明的相逢,通过文字,两个时空重叠刹那,读者与作者在风眼中心相遇,无需客套寒暄,只是静静交换着对世界、对万物、对天地、对人与人的理解和参悟。

诚然,风呼啸,永无止息,文字堆积成固墟。但正如朱强所言:“即使万物成灰,但墟还在”。这片文字之墟保存着所有即将失传的相逢方式。某天当新的风吹过,或许会有新的人蹲下身,从灰烬中辨认出我们曾经的存在证据——通过书页,通过风,通过永不熄灭的文字光辉——所以又开始格外期待读他的另几部作品《墟土》《行云》……

风永远有它的轨迹,风永远昂扬前行。那些堆积成墟的文字,终将成为文化记忆的种子库。朱强用《起风》证明:汉语的现代性不在于抛弃传统,而在于唤醒沉睡的基因。当新的风吹过这片文字之墟时,隔世的相逢必将再次发生——这正是文学对抗时间最优雅的姿态。

【作者简介:于志超(阿润高勒,于燃),女,蒙古族,80后。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法学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散文网专栏作家;作协内蒙古第九届委员会委员。先后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中国散文网、学习强国等网站以及《中国青年报》《诗刊》《草原》《骏马》《科尔沁文学》《军嫂》《百柳》等期刊发表作品。出版作品集《葡萄熟了》,长篇小说《骁勇的守护神与呼伦贝尔草原的故事》入选内蒙古自治区重大主题文艺创作项目、内蒙古年度好书榜,荣获内蒙古自治区第十六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