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中的草原是神性的草原——评艾平散文集《天生草原》
这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也是艾平的草原。艾平常年生活在呼伦贝尔,她是草原的女儿。她的大部分散文,如《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草原生灵笔记》《隐于辽阔的时光》《聆听草原》等,都与草原有关。她是如此地热爱这片草原,就像牧民一生在草原上放牧他的羊群,艾平一直在草原上放牧着她的文字。她文字的羊群覆盖了呼伦贝尔草原,不同的是,她极目草原纵深处,让我们也看到了如此不同的呼伦贝尔草原。我们知道,有多少作家就有多少广阔的草原,不同作家笔下的草原千差万别,这是作家们对草原的理解和感受的差异。人间万物都有密码,有的可以言说,有的只能领悟。那些不可言说或难以言说的部分,是对作家真正的考验或挑战。所谓作家的发现,就是在怎样的程度上准确地传达了那些不可言说或难以言说的秘密,或者说,是他在多大程度上发现了草原万物的密码。
在艾平的这部散文集《天生草原》(1)中,草原的日常生活依然是主调。艾平一次次兴致盎然地走进草原深处,走进阿妈的蒙古包,她从容自如,谈笑风生,这是其散文最常见的场景。常见的场景最难表现,因为熟悉而难有新意。艾平的不同就在于,一方面,在那常见的场景里,她总能发现不同,发现那动人心弦的暖意和亲情,这是难以复制的草原特有的人际关系,像《锯羊角的额吉》《哈拉海进城》《野韭菜花是羊肉的魂儿》等,都是这样的作品;另一方面,艾平总带有探索性的发现,这个发现非常酷似形而上的玄思。那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她具体的表达是那些不确定性中的如醉如痴、欲罢不能、似有若无、若隐若现、扑朔迷离的感觉,它们细若游丝,挥之难去,又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即将照耀或点燃一切的时候,却又了无踪影。这神秘的感觉是艾平对草原神性的感知和发现。她一遍遍书写的这种感觉不是空穴来风,无迹可寻。显然,她内心感受到了某种从天而降的神启,这个神启就是创作灵感。不同的是,它来去无痕,踪影难寻。它隐藏在草原的最深处,作家捕捉到它的时刻,就是作家即将凯旋的时刻。
草原的神性首先是自然的神性。草原有众生,万物皆有灵。艾平对万物灵性的感知和描摹,构成了她散文的精魂。其中《我在大森林里找你》是一篇杰作。冥冥之中她言之凿凿——
我不知道你是谁,却见你活生生地扑面而来,与我窃窃私语,与我促膝长谈,与我命运与共。你在哪里?你隐于这片人类足迹未曾践踏之地的梦境,你精灵般地潜伏在花草叶蕊之上,抑或风一般游走于残阳林霏中?我在大森林里找你,感受你那沉郁的气质、骤降或骤升的温度和湿度、至暗或澄明的形象,眺望你用石破惊天翻江倒海造化下的大地姿容。
那个“你”并不具体,但我们隐约可以意会它指的是什么。在森林里,作者离开人群擅自流连两个小时,她贪婪地寻找、观察她希望找到、看到的东西。以至于忘记安危——
我坚信自己的直觉,你的存在是不可颠覆的真理。我将在和你的对视中继续行走,我不再把你视为人类的祖母,山中的君王,因为我知道那都不足以宣示你的神性。正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你终日深情,岁岁深情,以贴心的手掌,给予小小寰球春之繁花,夏之浓荫,秋之硕果以及冬日的冷峻。你无时不在,你的呼吸,你的体温,你含不尽之意的言辞都在普天万物的生命里,你有时候润物无声,有时候汹涌澎湃,你的力量是太阳与泥土,大地与流水的总和,没有你的抚慰,世界便是一颗在茫茫苔原冰雪之下永不发芽的种籽。我以人类的渺小在大森林里找你,且行且珍惜。
作者没说在森林里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但那个或隐或显、在与不在的神秘之物,在她的想象里,在读者的猜想里,存在密林之中。没有确指它是什么,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这是艾平对自然的理解,也是她对文学性的理解。
在《撒欢牧场的白头翁》里她写到了狍子,这是森林中常见的动物,也是戏剧化和喜剧化的动物。它经常被称作“傻狍子”。狍子经历了一个严冬食物短缺的消耗和煎熬,发生诸多疾病在所难免,身上的各种寄生虫也开始作祟,它们熬着盼着,“终于看到了白头翁头上的那一抹蓝,便疯了似的扑上去,不遗余力地饕餮起来,它们不知药为何物,也不懂什么是剂量,一切靠本能驱动,所以非吃到撑肠拄腹才罢休,而它们药物中毒的第一反应,就是失明或者视力模糊。一只看不见世界的狍子,出现在猎人的跟前,就被称作了傻狍子。狩猎年代留下的纷乱民间记忆,谬种流传至今。事实是,狍子的生命经验绝对不可低估,吃过一大顿白头翁,它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一直等到代谢结束,视力恢复,才出来嬉戏觅食,这个阶段大约7天。你看吧,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狍子的形象就会焕然一新——皮毛油亮,肚腹饱满,精神抖擞,双眼炯炯,森林精灵应有的灵动矫健已然满血复活”。你可以说这是狍子的本能,但何尝不是狍子的神性呢?
和草原比邻的是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中的神秘之物更是比比皆是。作者讲到狍子天生就有一个雪白的屁股,到了冬天把头和身子扎到雪里,只露出和雪色相同的屁股,竟能躲过空中和地面的天敌;讲到驯鹿依靠四个碗口大的蹄子,就可以在崎岖的山林里行走如飞,依靠鼻孔里打了四层弯的鼻甲,就能阻止冷空气进入肺部;森林湿地里的蓑羽鹤雏鸟,在遇到危险时,会把自己摊薄成一张灰褐色的纸,一动不动地匍匐于地面上……森林里这些匪夷所思的现象,犹如精准的集成电路在锦衣夜行,一定有一个权威存在,只有他能解读这一切这是为什么。“我想,那个权威只能是你,唯有你。你令每一种生命出世,又让它们不虚此行,到处都有你的手,时而摧枯拉朽,时而点石成金,时而设局部镇,时而画龙点睛,在万事万物之上,到处都有你的暗示,你的意志。你和煦如春,冰冷如冬,从博大的土地,到土地上的一滴水,每一个叶片,都在你的掌控中变幻,你安排了千百万种生命的职能,让它们葳蕤生长,徐徐凋落,让它们集结纠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瓜瓞绵延,永世轮回。你真实地存在着,却无法一语道破。而你是由来已久的,不可逾越,你至尊至伟,不可抗拒。”
这是向自然神祗致敬的文字,她神态谦恭、小心翼翼,脚步轻抬轻放,表达的是对神祗的由衷敬畏。是神祗缔造了自然万物,让生灵兴旺,草木蓬勃。这也是一篇对自然万物的颂歌,是对自然万千变化的赞美诗。自然无穷尽,心绪如潮涌,这时的作者如诗人般地放浪抒情,一如对恋人,一如对祖母。草原自然万物的神性,是被人的神性发现的。万物的神性自然存在,它不断被人类感知。所谓“万物有灵”就是人类对万物的感知和感悟。我们知道,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自然环境,虽然优美、辽阔,特别适于作家的抒情,但呼伦贝尔严冬的极端天气可以达到零下几十度,时有暴风雪来袭,夏天既会遇到干旱缺水,又会遇到洪水滔天。草原的动物有超强的、人类难以理解的生存能力,它们甚至可以提前预知各种灾难,并用它们的方式通知人类。有些难以解释的动物的灵性事件,也从某些方面呈现了它们神性的密码。有人说,动物解决自身困境的能力远在人类之上,他们比人类还有办法“活下去”。这就是万物的神性。
草原的神性更是人的神性。人的神性不是全知全能,也不是超验于现实世界的未卜先知。人的神性说到底还是人性,是人对世间万物的亲和与友善,是对万物的悲悯和体恤,是人世世代代复制的“亲生命性”的基因。经过现代性之后,我们发现,越是那些没有被现代浸染的族群,越是那些偏远边地的人们,表现得更质朴,更善良,也更具人性,因此也更具神性。这是艾平走进草原深处的发现和体悟,是她散文与众不同的突出特点之一。《风景的深度》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老哥哥骑马到了,他只是挽着缰绳在上风口那么一站,马就闻到了他的气味,纷纷停止了咀嚼,抬起头向他张望。老哥哥满脸都是慈爱,像祖父久久地看着调皮的孙子。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老哥哥把一只手高高举向天空,仿佛回应天上的某种召唤,然后发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声音。“啊……哈……呵……”其实我这样转述并不准确,老哥哥像在唱长调,又感觉不像,像在呼喊,又分明有起起伏伏的旋律。那节奏非常缓慢,似乎每一个小节都没有休止符,声音开始时低沉,渐渐高亢,直至使人想到金属的光芒。我听着听着,仿佛看见老哥哥的嘴里有一条河,一条清澈而缥渺的河,长长的河流升腾远去,和碧透的长空融为一体。我回过神看,天哪,曾几何时,马群已经汇聚一体,云朵般簇拥在老哥哥的身边。细看,各种颜色的马耳朵直立起来,像往上长的小树叶,忽而不停地向脑后抿着,忽而齐刷刷地挺起,仿佛舞蹈的细节。
这样的场景中,老哥哥和马群仿佛心有灵犀,完全融为一体。像彩排,像演出,像训练有素的战士蓄势待发。人和马群共同完成了密码的破译。当马群“云朵般簇拥在老哥哥的身边”时,就是那个神启时刻的完美呈现。
当然,人的神性是我们的阐释,人性中应该具有神性的可能,不然就不会有“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但人性中的神性,应该更在于人的自我反省、自我检讨和自我批判。这个行为就是“知耻近乎勇”,就是“反躬自省”“三省吾身”,特别是“内圣外王”,“内圣”的自我要求,就是接近神性的一种修身。艾平由衷赞美她的呼伦贝尔草原的同时,并没有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和问题,她发现了草原被破坏,动物遭猎杀的残酷现实,她看到了草原生态的致命危机。这是艾平与很多作家的不同之处。在《驯鹿之语》中,她借驯鹿的声音控诉——
我们走到哪里,你们就会追杀到哪里,从森林到苔原,到处都成了你们的猎场。尽管我们的奔跑速度令你们大叹不如,但是你们的陷阱常常出现在我们始料不及的脚下,你们手里的弓箭会出其不意地落在我们的肩胛骨或者额头上,你们用我们的皮和筋编成结实的绳子,一次又一次将我们高高的鹿角套住……你们因此大快朵颐,笑逐颜开。
驯鹿当然不能说话,这是艾平用拟人化的笔法替驯鹿说出的绝望和哀伤。事情还不止于如此:“谁知有些事情来得那么快,老合克眉头里的忧虑变成了现实,蒙古栎下的灵芝、桦树上的树泪、林中的飞禽走兽、河里的哲罗鱼、细鳞鱼、朽木上的木耳,林地上的蘑菇、榛子、蓝莓、堰松子,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商品,贪婪的魔掌无处不在,简直就要把整个大兴安岭掏空。苍鹰那铁一样的翅膀滑向远方,松鼠从一棵树的树梢跳跃到另一棵树的树梢,一去不回头。紫貂在哪里——在黑市的暗箱里变为一条华丽的披肩;棕熊在哪里——在铁笼子里哀嚎着,它的身上插着一个通向胆囊的管子,每天截取它的胆汁……”这是隐藏在森林和草原深处的悲惨世界。不仅如此,当人对自然的好奇心不经意地惊扰了动物世界,后果同样是难以想象的。在《守候黑嘴松鸡的爱情》中,作者检讨了人类莽撞的行为惊扰了黑嘴松鸡的求偶。这一次创伤记忆,对黑嘴松鸡来说,很可能是挥之难去的梦魇。它们只有十几天的发情期,而这春天里的爱情,竟因遭遇了不可理喻的窥视而彻底毁灭。
对自然和人的神性书写不是自艾平始,阿来、次仁罗布、王族等边地作家在作品中都有涉及。近读阿来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大河源》,有诸多感慨。在此书“黄河源上玛多”一章里,我们看到了诸多的问题和矛盾,比如“雁群与藏野驴”一节里写道:“湖边的牧羊人看着那群藏野驴,却不似我们这些人全是惊喜的目光。他们没有去打扰这群野生动物,但他们的目光里却有忧伤与迷茫。”(2)这是生态保护与牧民生产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只有身置其间的人才会感受到。野生动物比牛羊吃的草还多,不放牧牛羊了,草还是没有长起来。这样的现状是政府文件和科研论文中看不到的。写黄河源,不可避免的问题就是生态问题。以前大家没有写这些题材,一是没有环保意识,二是环境破坏也没有现在这样严重。工业化时代加速了对自然的破坏。美国人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首次呼吁人类需要新的伦理,“一种处理人与土地,以及人与在土地上生长的动物和植物之间的伦理观”(3)。这种伦理观把已有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扩展到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之间。也就是说,曾作为万物之灵、君临世界的人,必须无条件退回到与众生平等的位置,有意识地担当起生命共同体的公民角色,进而在彼此的竞争与合作中获得可持续发展。阿来也写到了神话与科学知识。神话是传说,是虚构的;科学知识是真理,是科学。它们本来有明确的界限,但顶流科学家如爱因斯坦等,都是宗教的信奉者,也有极端的说法,认为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在阿来这里,这个观念被他坚持实践着。他写到了神话传说,写到《格萨尔》这部神话史诗的传唱史,写到了遍地的经幡,而且强调“这部神话还是一部真实的历史”(4)。
这是通过文学的方式意在表明,那些未知的、在科学阐释之外的认知是存在的。科学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方式。所谓人的神性,更包括人对自身问题的反省。人类要发展,要创造巨大的物质财富,这是人类的切身需要,从这个意义上看问题,仿佛无可厚非,天经地义。但是,人类在满足自身生存需要之后,追求享乐也成为一种价值观,这个价值观里隐含了难以满足的欲望。当欲壑难填的时候,人类便会不择手段,以加倍的疯狂聚敛财物的非理性幻化为一种野蛮。对自然的掠夺转化为明目张胆的破坏。人们听不到伤痕累累的草原的呻吟,听不到万物绝望的哀鸣。欲望使人失去悲悯,更失去敬畏。当这种破坏受到自然愈演愈烈的报复的时候,人们方如大梦初醒,“天人合一”的古训才在当代焕发了异彩。于是,人在自然面前不得不退缩、妥协,以至于反省和检讨,重新规划人类的思想、行为和情感方式。因此,人敢于检讨和追悔某些行为方式,被视为人性中的神性属性。
对人的行为方式的检讨,不只是对细部行为的关注,更有与那种貌似合理、实际是对草原野蛮的践踏行为的正面冲突。艾平发现那种简单粗放的旅游开发是一把双刃剑,它在传播草原文化的同时,为了吸引眼球也炮制了伪文化。如有人搞过“万马奔腾”展演,貌似壮观,其实完全违背骏马的天性。“马是多么激昂的动物,其反抗是疯狂的,结果万马缭乱冲撞,有的受伤,有的流产。游客不知愁滋味,还以为这是草原的天然一景。”面对这种所谓的“开发”,艾平显然站在反对的一边,这里甚至有她不可遏制的愤怒。这是她对草原生态的理性认知,这个认知贯穿在她很多作品里。她说:“我只见过这样一个额吉,当蒙古包被大雪覆盖的夜晚,她让孩子们用鞋带捆住裤腿袖口,用被子和毛皮裹住身子,把最后的火柴和牛粪用皮子苫好,避免潮湿。她说,都不许睡觉,然后领着大家唱歌,一直唱到政府的救援车来到。草原太大了,人怎么能够走出风雪?人是不可以战天斗地的,正像没风种子就不会传播,没有雪,就没有春天,长生天给你的风霜冷暖都是恩赐,一切都合情合理。”生活告诉我们:人是不可以战天斗地的。这些声音,使艾平的散文正大、正义,充满凛然正气。
艾平的这些发现,是草原的馈赠。这个馈赠首先来自艾平的准备。她是草原的女儿,她对草原的情感留在了她的文字里。这些文字也告诉我们,她曾做出了哪些努力。这不只是说她一次次踏进草原深处,了解和理解草原的地貌、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和草原深处的那些人们建立起来的情感关系。在她的文字里,我们看到的不是那种走马观花式的采风,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刻意“深扎”,她是走亲戚,回娘家,她是看望亲人。她在《聆听草原》中说:“我记得父亲的车里总是带着大肚子玻璃瓶装的酱油,铁皮桶装的白酒,桦树皮篓装的咸盐,还有一些土霉素片和蛤喇油,这都是牧民需要的东西。我们用不着事先联系,在草原深处,每一座蒙古包里都有我们久违的亲人。那些蒙古包孤零零地坐落在茫茫的绿野中,像一朵白色的蘑菇。蒙古包的主人早知道我们即将来临,已经熬好了奶茶,开始杀羊煮肉。这叫我好不奇怪,草原深远安谧,难道是天上的云朵给他们报了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是一种亲人之间的关系。它是用酱油、盐巴和酒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和生活、生命有关的关系。它远远地超越了那种宏大叙事的空洞和苍白,它是建立在日常生活上的关系。那是一种自然的、无须雕饰的对草原深处心心相连和息息相关的情感。换句话说,草原深处的人家与艾平是有关的,那是来自内心深处亲人般的牵挂。
在《樟子松随想》中,她说:“多年来在呼伦贝尔大地上行走,渐渐地将这种行走演变成了走读,我和二十五万平方公里草原森林中的植物、动物,产生了同呼吸共命运般的亲近,每一天我都要默默地和它们对话,向它们讨教生存的微言大义,其中那些树,是我尤为重要的教科书。樟子松、落叶松、白桦等等,就像一个个千古之谜,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深邃着,让我百读不倦,学无止境。”凭借这样的情怀,在艾平眼里,呼伦贝尔是永远看不尽的风景。不止是万木葱茏的大兴安岭林区,也不止是广袤草原的一望无际,这种大叙事固然重要,但我觉得更让人感动的,是她对细小事物的盎然兴致,一朵小花,一株小草,宛如婴儿的羔羊和其他飞禽走兽,都在她笔下栩栩如生。比如白头翁,草原上就有掌叶白头翁、细叶白头翁、细裂白头翁、蒙古白头翁、黄花白头翁,狍子吃了会发傻,人吃了却可以清热解毒。
艾平的散文融会了中国古代散文传统,特别是中西现代散文的精魂,以一种开放和正大的笔触,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缜密和细致,书写了草原的魂魄,发现了自然与人的神性,通过具体的细节、场景和人物,书写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和文明。因此,艾平的散文境界辽远而广阔,文字深邃又平实。她对草原所有的赞美,如一朵朵细碎的浪花汇成奔涌壮阔的额尔古纳河;她对草原面临的生态伤害,忧思深广,拳拳之心动人心弦。这部《天生草原》延续了她一贯的写作内容,却以更娴熟和放达的姿态,极目草原最深处,唱出了她心中的浩歌和长调。
艾平散文写作上的特点,是它的抒情性。抒情传统是中国文学,特别是散文最重要的传统。通过语言和细节,抒情性给文章注入了无处不在的诗性。这一诗性或如大河奔涌高歌,或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中国文章的抒情传统长盛不衰,源远流长,艾平的散文就在这个传统之中。抒情性首先体现在语言上。《锯羊角的额吉》中小女儿考上大学了,邮递员来了,“他把小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只喜鹊那样放在额吉手里”,一只喜鹊的形象,将场景、人物的喜悦气氛和盘托出,一览无余。类似的生动比拟在《天生草原》中随处可见。在《驯鹿之语》中她说:“春天的某一个清晨,落叶染黄的春水在阳光里溢出,大地上凸起的冰包正迅速破裂,你在饥寒交迫中东张西望,透过林子的缝隙,你隐约地看见,有一个母驯鹿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小驯鹿走动,小驯鹿稚嫩的叫声让你想起了什么——家中的桦树皮帐篷里挂着一个桦树皮摇篮,妻子的手正推动着摇篮,摇篮中的婴儿正在甜睡,间或芬芳地微笑,喃喃咿呀,似乎有许多花儿在他的梦中绽放……你静静凝视着驯鹿母子,并没有动手,只感觉眼睛里的冰霜汨汨融化。”这样的语言因诗意而飞翔,如春日清晨啼鸣的鸟音,婉转入云霞。一个人对一方土地永久爱恋的方式,不止是歌唱,更要永远地关注。读《时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时,我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我曾经多次走进这片深远的大地,从不同路径有过不同程度的切入,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会让我欣喜若狂,脑洞大开,而每次离开,都留下一些遗憾,未等转身已经想着何时再来。作为一个呼伦贝尔之子,我离不开这里铺天盖地的植被,更痴迷于这片土地对万类生存的诸多启迪,头上碧蓝的天,脚下碧绿的草或者银白的雪,还有那清冽甘甜的空气,把手伸进白桦树下的草地,瞬间就能触摸到的潮湿,那万万年前的温度,万万年前的气韵,是对我永远的召唤。”
面对呼伦贝尔,艾平似乎永远激情奔涌,永远眼含热泪,她的眼睛里永远充满新奇和慨叹,于是才会激情永不干涸,话语奔涌无碍。说到底,《天生草原》是艾平和草原进行的一场没有休止的对话,这场对话在思想上是有深度的,在情感上是痴情的,在语言上是正大又富有诗意的。它以端庄、优雅的柔情,谈一场和草原谈的盛大的恋爱。它通过文学的方式坚持和弘扬一种价值观,一种面对自然如何相处、如何施加人类之爱的观念。艾平给予草原以人间大爱,草原回报给她永不枯竭的灵感。她极目草原纵深处,为我们带来了如此蓬勃繁茂、生生不息,又风情万种的呼伦贝尔。
2025年3月25日于北京寓所
注释:
(1)艾平:《天生草原》,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5。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阿来:《大河源》,第39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25。
(3)转引自林一卿:《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生态伦理观及当代启示探究》,《艺术科技》2022年第10期。
(4)阿来:《大河源》,后记,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