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戒指》创作谈:戒指里到底藏了什么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省神池县。鲁迅文学院山西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23年9月开始发表小说,已在《青年作家》《山西文学》《黄河》《延河》《青岛文学》等刊物发表20余万字。
我记得很清楚,四年前写下《白金戒指》最后一个字时,太原的夏夜正飘着细雨。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揉着酸痛的腰背,来到五楼窗前,眺望这座生活了十三年的城市,远处群楼林立,闪烁的霓虹令我目眩。我将视线回缩,楼下街口昏黄的路灯散发着温柔的光,将雨丝染成金色,好像晕染了一些情绪,热烈且执拗,它们向我直扑而来。那一刻,我郁结在心中的情绪开始舒缓,我的故事写完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那是我以为的。看了几分钟路灯,我看到一个人从路灯下走过,她挽着高高的发髻,没有撑伞,双臂裹住身体,缓慢前行。我期盼可以看到她的面容,视线跟随她前行,直至她从路口消失。那一刻,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我还没有放下,它依旧熠熠生辉,它揪着我的心,让我不能自拔。那是素蓉最后攥着那三枚戒指时的眼神——那里面有贵州山区的雾气,有东湖村的白雪,有煤矿巷道的黑暗,还有一个女人在命运里挣扎的全部痕迹。
《白金戒指》是我自2021年开始小说创作后的第三篇小说,之前两篇是《围狼》和《乌鸦》。三篇小说的相似之处是它们全部以东湖村为背景进行书写,写村庄里的人和事,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他们的执着与坚韧。东湖村不是地理位置上的村庄,它源于我的家乡,却更加复杂,也更加理想化,它从精神层面出发,抵达独特的北方农村的群像写照。
与前两篇不同,《白金戒指》初次书写了爱情,这篇小说的诞生,是一场记忆的漫长旅程。
很多年前,有一天我放学后从镇上一路跑回村里,像往常一样,我欢快地撞开了奶奶家的大门,正要向奶奶讲述这一周发生的趣事时,我看到奶奶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她没有说话,而是将眼神瞟向一侧,我顺着奶奶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炕沿。她穿着红色的上衣和蓝色的裤子,头上挽着一个很高的发髻,我还清晰地看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羞涩。她看到我在看她,脸一瞬间就红了起来。这时候,奶奶开口了,奶奶说,快叫四妈(我们老家将叔叔称为爹,叔叔的媳妇称为妈,三叔的媳妇就叫三妈)。四……那个“妈”字含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口。这个陌生的女人什么时候来到我家,她怎么就成了我的“四妈”?我噘着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四妈”也愣住了,她看出了我的不情愿。气氛开始凝重起来。四爹突然推门而入,他说,回来了。我循声看向四爹,他满脸欢喜,整个人舒展得很开,像是一棵挺拔的树。四爹走到四妈身旁,说,这是我大哥的儿子。又转身对我说,这是你四妈。四爹将凝重气氛打破,逆光下的四妈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她的嘴巴咧开,露出满口白牙,接着,她将手伸到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端在手上,向我伸来。她说,吃糖,很甜的。那只伸过来的手散发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召唤着我,我舔舔了嘴唇,迅疾地伸手将糖果抢了过来,然后转身跑出了屋子。奶奶在我身后喊道,慢点儿。我哪顾得了那么多,奶奶的声音早已飘到了云层之上,而我的全部心思都在手里的那两颗充满诱惑的糖果上。
那之后,我知道我们家又增了一口人,就是我的四妈,她是四川人。之前还有我二爹的媳妇是四川人,我四舅的媳妇是贵州人。他们都是花钱“买”来的媳妇。在村庄里,还有很多来自南方的女人。她们生活拘谨,寡言,总是和村里人格格不入。
素蓉便是我书写她们的第一个小说形象。素蓉不是一个符号化的被拐卖妇女,而是一个带着山野韧劲的生命体,她是我从遥远的时空中挖掘出来的代表,是我从生活的岩层中凿刻出的一个努力活着的生命体。
关于素蓉和李庄严的人物形象,我曾有过深度的思考,他们的相遇、相知、相恋(即便婚姻是一桩生意,也不能避免它有爱情的成分),我反复修改了七八次。最初我让李庄严说很多话,后来发现不对——一个因得过脑膜炎而损害了身体功能的农村人,从小被戏弄、被孤立,他的语言早被磨砺成了钝器,他对生活的感知十分敏感——他怎么可能滔滔不绝呢?但是后来我又想,人还得有点盼头,即便他是一个村庄的“边缘人”,他寡言,但他肯定有他的热爱,有他追求的目标,不然他该如何活下去?所以他必须得说话,但没必要多说。最后定稿时,他面对陌生的素蓉时,就只剩那句“你好,我叫李庄严”(这句话说得也很笨拙了)。说实话,写下这句话时,我心里隐隐作痛,直到素蓉对他笑,才将他的勇气唤醒,也才有了接下来的一系列故事。后来,他羞涩地拉起素蓉的手,表达自己的爱恋。那一刻我笑了,这种笨拙的温柔,正是李庄严该有的表现,一个内心善良的孩子,虽然从小饱受凄冷,但他本质上的那点爱依旧存在,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接近爱情的本真。
另外一点,我加大了对贵州山区的描写,是想和晋北农村形成明显对照,我想要写出中国大地上的“褶皱感”——南方与北方的差异性。素蓉从“鸡叫第一遍就起床,借着月光翻山种地”的西南,来到“冬天的雪能埋住膝盖”的北方,她适应的不只是气候,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哲学,她感受着地域差异带来的生命体验,温热与凄冷,繁茂与凋零。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曾翻阅过大量贵州山区的文字资料和视频资料,对照自己的家乡,将自己化身为素蓉和李庄严,潜入陌生地域的生活肌理,切身体会贵州山里“鹊儿冲向云层的姿态”与晋北冬天“狗皮帽捂不住的煤灰脸”。我想象素蓉走在贵州大山里,仰望高山时的内心想法;我还想象李庄严歪歪扭扭从煤矿地下走出来时,脸上挂着“牙齿白得像雪”一样的憨厚的笑……这些细节不是装饰,它是我的期盼和渴望,令我着迷。
最后我想说一下那三枚白金戒指。我曾与朋友展开过讨论,我们聚焦于戒指出现时的场景和隐喻,它远不是表面看到的物质形象,不是买卖婚姻的证明,不是贫富的标尺,更不是素蓉与李庄严情感的见证,它是生命意义的投射,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它应该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刻。用朋友的话说,只要适当,它必定光芒四射,足以照亮世间的一切。
这或许才是白金戒指该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