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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叠篾刀》创作谈:我的故乡,我的画布
来源:《长城》 | 张彤  2025年09月16日22:40

我生在华北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小城缺水,却又与两条大河关系密切——黄河故道和卫运河都距离县城不算太远。黄河故道上到处都是沙土岗子,春天的时候,梨花、杏花连绵数十里,像大海一般在风中翻起波浪,这里有几百年前种下的桑树,结出的白色桑椹甜得齁人——如今这里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国家森林公园,听说还发掘出了椹仙的传说。卫运河上远近闻名的一个码头在距离县城二十公里的一个村子里。此处是山东与河北的省界,过了卫运河,就是河北省的清河县。初中毕业时,我与几个小伙伴曾骑车去寻访运河大堤,我们还都没出过远门,所以特地到对岸走了一圈,以完成一次“跨省”。

说起我的家乡,其实我知之甚少,上面说的这两个神奇的地方,也都各去过一次。我家住在县城的中学里,父母在这所中学教书,我与两个姐姐在这所中学读书。从初一读到高三,高三快结束时,就在《招生通讯》上选一所大学四个专业,填到志愿表里。高考过后到外面上大学,然后到大城市工作,就不再回来了,这是我从小就了解的事。我们家是这样,左邻右舍都是这样。中学老师的孩子们通常学习都好,考大学不是难事,当年学校大院里的孩子们,如今已经遍布世界各地。偶尔我们也会在各个不同的地方相聚,说起家乡的小城,多少都有点隔膜,因为现实生活已经与彼时干枯的小城有不小的距离。

在这个变化的时代,这实在是很寻常的故事,也因其寻常,家乡的小城似乎与我的关系愈发稀薄。当我读到像“一个小说作者终究会返回自己的家乡”这类话时,是一点都没有在意,我做过多年的记者,见证过许多离奇的事,写都写不完,写家乡?舍近求远吧。

但是家乡还是来了。

有一年,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学,要我帮助编辑一本关于运河文化的书。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生吞活剥了许多关于大运河的历史资料。我第一次意识到,家乡的运河小镇与杭州的拱宸桥、北京的什刹海,曾被一条河联系在一起。我曾在杭州读书,当记者时,每年都要跑许多次北京,报社的协议酒店,就在什刹海附近。某天晚上,我突然想到,其实我从小生活的小城,也是大运河上的一个节点,那座看起来很枯燥的小城,其实也是一座因运河而兴废的城市。

我想起了童年时,姥姥家对面住着一户做竹编生意的人家,院子里长年堆着竹子做的筛子和箩筺。那些竹子来自遥远的南方,在变成筛子之后,还是青绿色的。那些生长在江南的高大毛竹,曾经随着漕船一路北上,在运河沿岸的城市里,制造出一条一条的“竹竿巷”。北方的运河虽已断流,漕船也没有了踪影,但竹编的生意却因惯性而依然存在。

我想起了初中毕业时的那次“跨省”之旅,那个与河北省交界的运河小镇,便叫作渡口驿。那里曾是繁忙的漕运码头,而在我们去探访时,已经难觅往日足迹。只有一块碑上写着的渡口驿三个字印象深刻,对啊,渡口驿,多么古雅而又朴实的名字。我思绪翻滚,夜不能寐,我想我真的得返回我的家乡了。那个小小的县城,就像是随处可见的细沙一样,是经过两条伟大河流千百年的淘洗,才成了今天的样子。

我还想起母亲有一本珍贵的相册,里面有最早至七八十年以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少年的她站在一座结构复杂的西式建筑前留影。小时候我便知道,那座建筑是母亲中学的母校,叫作冀南运河中学。运河中学是远近闻名的好学校,而起初办学所用的房屋,就是运河河畔的一座天主教堂。在某个深夜,我对着母亲的这张照片看,突然醒悟到一个道理,原来我拥有一块珍贵的“画布”,就像上乘的水彩画纸可以轻而易举的解析出不同色彩的晕染效果,我这块珍贵的画布,应该也可以很好地解析出处于时光深处的人物的悲喜。

是的,我的故乡,我珍贵的画布,没想到在我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才真正认识了她。

得到这块“画布”时,我有点兴奋,我在网上挑选了一把小竹椅,就像姥姥家对面那户人家做的那种小椅子一样,我重新拥有了这样一把竹椅,我坐在上面,一点一点地打捞童年的感受。我想,这块画布多好啊,什么样的人物都能放进去。

《折叠篾刀》是我第一次在小说中返回生我养我的小城,我借了“渡口驿”——那个我只去过一次的小镇的名字,开始了我的叙述。小说是虚构的,又比真实更真实,我盼望着自己在这块画布上描摹我所经历的时代,画下我所遇到的人物,让他们在两条伟大河流遗存的故址上,起舞,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