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炖”不可——写在《我们的宠物》后面
正在写作一个中篇,写一个人与一只鸟的相爱相杀。人是老师,谦谦君子;鸟是鹩哥,能说会道。初始人鸟和谐共处,相处甚欢,只是后来,鸟“堕落”了,学会了污言秽语。这让老师难过了,也难堪了。怎么办?老师开始对鹩哥进行思想改造,施以隔离、双规等多种手段。未果,忍痛逐之。逐之不久,鹩哥竟翩翩归来,于是人与鸟开始了对峙与博弈……小说前半部进展顺利,进入结尾,我略微茫然了,茫然之际竟然走神儿了,创作出一篇人与猪的小说。
放下人与鸟,牵起人与猪。故事模型一致,意蕴却不尽相同。
人与动物,历来就是小说家喜欢的题材。在我有限的阅读里,仅国内当代小说而言,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是此类题材的神作,人与动物合一,以轮回结构全篇,阴阳贯通,灿烂辉煌。天津作家王松的中篇小说《双驴记》也写得惊心动魄,尤其悲壮的结尾,令人终生难忘。二十年前,我有短暂的半个月的养狗经历。那条棕色的弱小的中华田园犬,仅仅带给了我们一周的快乐,后一周便染上狗瘟。我们开始了忙碌的救治,治疗未果,奄奄一息之际,我忍痛到医院对其实施了安乐死。我至今记得狗的名字叫丫丫。那是一段很不愉快的经历,至今不忍回想。
应该说,我对猫狗还是缺乏深切体认的。大连作家马晓丽是我好友,她养过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金毛。有一次,她跟我讲起金毛生前的故事,言谈间,像是一个母亲在讲述一个顽皮的孩子。晓丽对动物的观察与感受,让我惭愧与受教。无怪她前几年写出那么优秀的《陈志国的今生》。小说里,陈志国是一条漂亮的狗,因一次外出托养,性情大变,由高傲变得自卑,由任性变得胆怯,晓丽观察之细微,描写之真切,令人赞叹……相比之下,我觉得我对动物的感受太弱了,或者说,太理性了。
即便如此,我的小说似乎也挺喜欢写动物的。倒谈不上是动物题材,但动物却经常在我的字里行间闪现。
2005年,我在《作家》发表了中篇小说《克里斯蒂娜》,里面出现了一只猴子。这只珍稀动物,是该篇小说的叙事动机,也承载着小说的某种寓意,但该猴子在这篇小说里只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算一个影子吧。2012年,小说家陈谦组稿,我在财经类杂志《新世纪》上发表了一个五千字的短篇小说《宠物》,写的是宠物墓地里埋了一个穷人。动物只是这篇小说的背景。2018年,还是在《作家》杂志,我发表了短篇小说《教授与狗》,这回动物深入参与了冲突,是一个正经儿的角色。
写动物,我比较满意的是2004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大闸蟹》。不仅是写了动物,更关键的是,借此体现了自己的小说理念。
小说写了主人公出差苏州,给儿子买回了三只价格不菲的正宗阳澄湖大闸蟹。儿子寄宿,主人公就把大闸蟹悉心养在家里,等儿子周末回来享用。但是,生猛的大闸蟹竟然逃脱了,于是主人公便开始寻找,在小区门口张贴出悬赏广告。一连几日,主人公非但没有找到蟹子,却在门口的垃圾箱里看到一只红色的大闸蟹残骸——显然是被人煮着吃了。另外两只呢?于是主人公在悬赏广告旁边贴出了大闸蟹的保养常识。一天后,他看到了另一只大闸蟹的残骸,只是吃得太草率了。显然,食用者没有掌握这道美味的正确吃法,于是主人公在悬赏广告旁边又贴出一张大闸蟹的吃法指南。隔日,主人公终于在垃圾箱里看到了最后那只蟹子。当然也是被煮着吃了,只是这回吃得非常圆满,非常成功,那是南方老饕才能做到的,吃完蟹子后又把蟹壳拼在一起,拼成一个完整的栩栩如生的红色蟹子。于此,主人公释然了,周末,他买了三只本地的赤甲红,等儿子回来享用。
我啰啰嗦嗦地复述这个故事的情节,因为《大闸蟹》这部短篇小说,大抵体现了我的小说理想——叙述层面是有趣的故事,寓意层面是耐读的小说。
短篇小说有固定的物理空间,不可能无限大,但是小说艺术却追求意义空间的宽广与深邃。从一个特定角度上说,越想写得长,可能意义空间越收窄。是的,这是一个悖论,解决这个悖论的方法,一定不是把小说写长,尤其是日见“肥胖”的短篇小说。小说离不开现实描写,但是小说里的现实描写的目的,一定指向现实背后的意蕴。相对于小说所要表达的意蕴,现实应该是一个寓体,或者说,是一个被故事掩护与遮掩的寓体。小说的悖论又一次出现了,小说不是简单的寓言,小说的寓体必须贴合现实,但是现实与寓体的关系应该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或者说,既在此也在彼。他们的关系充满着紧张与张力,是弹性的,恍惚的,若即若离的,同床异梦的。
绕了一个大弯儿,还是回到这篇小说吧。《我们的宠物》写得并不顺当,甚至说有点狼狈。
引发我写作的动机,就是主人公为了孩子而养了一头香猪,结果香猪越长越大。这个越长越大,激发了我的想象。我感觉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故事不是小说,但是小说离不开故事。有趣的故事,一直是我导入小说的端口,也是小说的底座。趣味,常常是激发我写作的动机,但是我也知道,仅仅有趣是不够的,得有意蕴啊!如果不能开掘出丰富的意蕴,有趣就显得单薄甚至油滑了。那样写,顶多是一篇平庸的小说。
于是我把香猪改为一头普通家猪,就是说主人公被骗了,把一头家猪当作香猪来饲养了——说供养更准确,而且骗子又是一个假冒的“老兵”。此刻,我知道我摸到了小说的重心。饲养一头香猪引发的冲突,不算悲剧,但是把一头家猪当作宠物并且一往情深,悲剧气息扑面而来了。
很多作家在形容写作时,有各种比喻,最常见的有“推敲”和“打磨”,还有的用一个“盘”字。我感觉“推敲”“打磨”与“盘”,可能指的都是艰辛修改的过程吧。这几个说法于我来说,颇觉意犹未尽。如果让我来形容一下,我想到“炖”这个字。
敲出这个“炖”字,我不禁哑然失笑。用如此俗常的词来形容高雅的小说,似乎多有不敬。但是想一想,小说还就是要“炖”一“炖”的,尤其是短篇小说,非“炖”不可。
写小说,得把故事情节想明白,想明白才可能写明白。但是,仅仅写明白是不够的,甚至也没必要。世间万物,哪有那么多的“明白”?苛求所谓的“明白”,非但徒劳,甚至可笑。接受美学告诉我们,文学作品的意义并非由作家单方面赋予,它需要通过读者的阅读来加以完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的任务不是要写明白,而是要尊重读者,给读者创造更多的想象空间。所以,比写明白更重要的,是营造丰富的指向空间,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就像中国传统画论的“四品”,画得像只是初级技巧,掌握了这个技巧再画不像,才是创作,才是艺术。我内心执拗地相信,那些明白之后再刻意写不明白的地方,恰恰是对读者的尊重,也是小说艺术的魅力所在。
所谓的“不明白”,更准确的说法是混杂与杂糅、朦胧与含蓄。用中国传统美学的词汇来表述,就是意境。意境里一定有滋味,但滋味却不能涵盖意境。如果达不到意境,那就先努力写出滋味,也是好的吧。
与“炖”相对应的是“煮”。“炖”是艺术化的现实,而“煮”可能只是把现实故事化。如果把“明白”比作一个食材,把食材煮了,熟了,这就是故事;而把“明白”炖了呢?我们知道,炖的烹饪方法里,得加诸多调料,文火慢工,得软烂,得入味。煮的目的是熟,炖的目的不仅是熟,还必须有滋味,值得品味。“煮”就是想明白后再写明白。“炖”呢?非但要把“明白”煮熟,而且要让“明白”软烂与入味,从而烹出那种三言两语不能表述,甚至是心里明白而语言无法呈现的滋味。没错,滋味就是小说的多义与开放,就是意蕴的丰盈与不可言说。
回到《我们的宠物》。“我”把一头家猪当作香猪来供养,情感是真挚的,而对象是假的,这无疑是一种错位的关系,由此激发出来的所有矛盾,最后都要作用到“我们”身上。或者说,小说里所有的人物关系,都要向这种错位的关系小心翼翼地靠拢。“我们”与宠物,“我”与妻子,“我”与堂哥大龙,甚至着墨不多的镇长,甚至真假“佩奇”,都笼罩在这种错位的关系里,并在各自的错误道路上奋勇前进。此中诸多关系,是我刻意调制的,如同佐料,与主干情节一道,共同“炖”出这么一篇小说。
有一种说法,短篇小说是结尾的艺术。这个说法比较传统与老旧。我们熟知的许多现代派佳作,结尾都是散乱的。在失去“彼岸”的现代语境里,完美圆润的结尾是否还那么有说服力并令人信服?我要说的是,本篇小说的结尾是我动笔前就想好的,作品里的“我”从堂兄那里拎回一个貌似“佩奇”的大猪头,放在阳台上宣示。这个雪白的滴血的硕大猪头极具画面感,几乎震慑住笔者了。我不能确定这个结尾与全篇的内在情绪有多少紧密关系,但是我又非常喜欢。我直觉这样收尾很好,却又说不太清楚。
我说这篇小说写得狼狈,还有一个证明。小说完稿之际,我竟然又把人称做了改动,由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这一改动看似简单,其实人物心理也随之需要调整。这般辛苦地“炖”,让我生出些许倦怠。如此,我电脑里就有了两篇小说——“他”的和“我”的。这样的调整在我写作的经历里是第一次。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我”的悲剧一定比“他”的悲剧更感人。随之确定的还有小说题目——由最初的《猪头》到《佩奇》,再由《宠物》到现在的《我们的宠物》。
从小说题目的调整,是不是也能看出“炖”的痕迹呢?
近年的《长城》,力推短篇并致力于短篇小说艺术的探索,成绩斐然,广受作者与读者的瞩目。我借创作谈之机,拉拉杂杂写出以上体会,向读者朋友们汇报,也向同道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