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家常》叙事艺术论纲
陈源斌的长篇小说《世事家常》(济南出版社出版)以其别具一格的叙事模式,成为值得深入剖析与探讨的文本。这部作品犹如一面多棱镜,折射出生活的本真与艺术的魅力,通过延续作者一贯的“白描式写作”风格,巧妙运用对话推动情节、展现凝滞叙事与跌宕情节的碰撞,以及构建“家常即世事”的深层结构,营造出一个既扎根于现实生活又充满内在张力的艺术世界。本文拟从叙事手法、结构特征及“传统创化”三个层面,对其叙事模式展开深入探究。
一、对话驱动的凝滞叙事与情节突转的张力
对话作为叙事引擎。在《世事家常》中,对话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力量,也形成了一种表面上的叙事凝滞感。①陈源斌精心雕琢人物间的日常交流,那些看似琐碎的家庭琐事、错综复杂的伦理纠葛,在人物你来我往的对话中缓缓铺陈开来。每一句对话都像是生活长河中的一滴水,看似平淡无奇,却暗藏着无数的故事线索和伏笔。例如,母亲临终前对照顾者的逐一安排,这段对话看似只是一位母亲在生命尽头对身后事的简单交代,实则是对人物关系的一次深度梳理。通过母亲的话语,人物之间隐藏的情感纽带、矛盾冲突被一一揭示,也为后续情节的突转埋下了关键的伏笔。这种叙事方式,恰似将情节轻轻淹没在生活的洪流之中,是陈源斌对《万家诉讼》创作经验的一脉相承,他巧妙地把故事的发展融入到日常的对话里,让读者在看似平凡的生活场景中,感受到情节的暗流涌动。
凝滞与突转的戏剧性平衡。“突转”系古希腊悲剧中所惯用的艺术形式,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发现与转变”的运用乃曹禺话剧《雷雨》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②陈源斌却匠心独运,《世事家常》在对话的推动下呈现出一种平缓的叙事节奏,但作家在其中精心设置了三次重大的情节突转,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暗流,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叙事平衡。母亲临终揭露家族秘密,这一情节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家族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让原本看似平静的家庭关系陷入了动荡;余凤翔自曝儿媳身世,再次掀起了故事的波澜,使得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微妙;何寿人冤案牵涉官场纠葛,则将故事的视野从家族内部拓展到了更为广阔的社会层面,进一步深化了故事的主题。然而,每一次突转之后,故事又巧妙地回归到“说家常”的轨道上,形成了一种“日常—冲突—回归日常”的循环结构。这种叙事节奏的剧烈反差,既避免了过度戏剧化带来的失真感,又通过“珍贵食材毁于庸常烹饪”的强烈反差,极大地强化了作品的艺术张力。读者在这种张弛有度的叙事节奏中,既能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真实质感,又能体验到情节突转带来的震撼与惊喜,从而更加深入地沉浸于故事之中。
二、白描手法与“家常即世事”的主题结构
白描叙事的在地性与历史感。陈源斌在《世事家常》中采用了白描式的写作手法,通过对细节的精准捕捉和刻画,生动地展现了维扬地域独特的烟火气。古桥石栏土地庙对联“非赤子不闻世事,是真佛只说家常”,这一对联不仅是文本的核心隐喻,更是作者对白描叙事手法的一种深刻诠释。它呼应了作者对施耐庵、汪曾祺等传统白描大师的致敬,也体现了陈源斌“贴着地气,贴近现实,贴紧生活”的创作理念。在小说中,何寿天斡旋家族矛盾、处理官场纠葛等情节,都通过细腻的白描手法得以生动呈现。作者没有过多地运用华丽的辞藻和夸张的描写,而是用简洁而有力的笔触,勾勒出人物的形象、性格以及事件的发展过程,让读者仿佛置身于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维扬世界之中。这种白描叙事不仅赋予了作品浓郁的地域特色,更让读者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感,仿佛能触摸到岁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
四代叙事的时空编织。小说以何氏家族四代人的故事为经线,以60年的时代变迁为纬线,精心编织出了一个“家常即世事”的复调结构。每一代人的故事都与时代的发展紧密相连,相互交织,构成了一幅宏大而又细腻的社会画卷。例如,第三代何无虑的婚恋波折,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起伏,更是城市化进程中价值观冲突的一个缩影。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传统的婚恋观念与现代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何无虑在其中的挣扎与抉择,深刻地反映了时代变迁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而第四代孙辈的诞生,则象征着传统伦理的延续与重构。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传统的家族观念和伦理道德在传承中面临着新的挑战和变革,孙辈的成长与发展,隐喻着家族在时代浪潮中的传承与创新。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策略,使得家庭琐事不再仅仅是个体的故事,而是成为了透视社会变革的一扇窗户,让读者从家族的兴衰变迁中,感受到时代的脉搏和社会的发展轨迹。
三、文学传统与叙事创新的双重观照
对古典叙事传统的承继。皋陶在《“致敬传统”:文化自信的深层解码》中探讨过当代文艺的“传统创化”现象,剖析了音乐界的刀郎、电影界的饺子、文学界的陈源斌等。③陈源斌的创作深受《水浒传》《红楼梦》等古典小说的影响,在《世事家常》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对古典叙事传统的传承与借鉴。他的“事境”构建理念,与周剑之提出的中国古典诗歌叙事理论形成了跨文体的呼应。④小说中“卧听”等生活场景的反复出现,就如同古典诗歌中“事象”的运用,通过对这些日常行为细节的精心描绘,营造出了一种具有时间纵深感的情境。读者在这些场景中,能够感受到岁月的流转和生活的沉淀,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声。这种将古典叙事智慧融入现代长篇小说的尝试,体现了陈源斌“向传统致敬”的创作立场。⑤他在继承古典叙事传统的基础上,又结合现代的生活经验和审美需求,对传统叙事进行了创新和发展,让古老的叙事艺术在当代文学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叙事实验的先锋性突破。在当代文学普遍追求情节密度和戏剧冲突的大背景下,《世事家常》却反其道而行之,刻意消解戏剧性,转而通过“凝滞叙事”探索新的审美可能。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发展和强化了作家本人在中篇小说《万家诉讼》中体现出的叙事特点,与张艺谋改编《秋菊打官司》时尊重原著叙事风格的艺术选择形成了一种有趣的互文关系。二者都通过隐藏情节、淡化戏剧冲突,来突显生活的质感和真实感,最终在“无故事处见真章”。《世事家常》通过大量的对话和细腻的生活描写,让读者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活的真谛和人性的光辉。这种叙事实验的先锋性突破,不仅为当代文学的叙事创新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也让读者重新审视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
结语:叙事模式的文学史意义
《世事家常》的叙事模式具有独特的文学史意义。它既延续了中国文学“以家常见世情”的传统,如《金瓶梅》对市井生活的细致描摹,通过家庭琐事展现社会万象;又吸收了现代小说的结构意识,如福克纳式的时间处理,巧妙地运用时间的跨度和人物的命运交织,构建出一个复杂而又有序的叙事结构。其价值在于,通过凝滞与跌宕的辩证关系,重新定义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叙事边界。它让读者明白,现实主义文学不仅仅可以通过激烈的戏剧冲突来展现生活,也可以通过细腻的日常描写和情节的巧妙设置,来揭示生活的本质和人性的复杂。同时,以白描手法重构日常生活的史诗性,为当代家族叙事提供了新的范式。《世事家常》的叙事以“家常”为表,以“世事”为里,通过对话驱动、白描语言与结构性跌宕,构建了一个既贴近生活又超越琐碎的意义世界。小说结尾成高杰“出事”悬念的开放式处理,这种未完成的叙事姿态,恰是作者对现实复杂性的深刻隐喻。生活本身就是充满了无数的不确定性和未知,小说的开放式结尾,让读者在故事结束后,依然能够沉浸在对生活的思考和想象之中,进一步拓展了作品的艺术空间和思想深度。可以说,这部作品既延续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又在叙事技巧上探索出独特的现代性表达,成为观察当代社会变迁与世态人情的文学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