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语言止步处——读韩东《宠子》
“打喷嚏”本是狗狗情绪激动时的自然生理反应,在韩东的短篇小说《宠子》中,这一细节不仅构成了推动叙事的关键转折,也是一个超越物种界限的“情动”(affect)瞬间。由此,小说透露出一种书写动物情感的独特语法:藉由动物的身体性叙事,在语言难以沟通的层面,实现跨越物种的情感传递与共鸣。
在携带着血丝的喷嚏出现前,皮皮作为家中“宠子”过着被宠爱甚至是溺爱的幸福生活。被男女主人当成“儿子”养的皮皮,因着这份宠爱享有着诸多“特权”。例如,它在工作室的床上排泄时,主人不仅没有责骂,反而只是铺上塑料布默默应对,甚至还将此事转化为一个关于“儿子”的段子。又如,去宠物美容店时,女主人经常亲自为它修剪毛发,有一次不慎失手剪去了它遮挡尿液的毛发,导致小便容易沾染周围。即便是有洁癖的她,也未曾责怪皮皮,只是进一步加强防范,心甘情愿地承担起更为艰巨的清洁劳动。直至那个带着血的喷嚏突然发生——一切都发生了转变。这是皮皮命运的转折点,也成为小说中情感叙事的重要拐点。
此外,“狗狗打喷嚏”这一事件,也是跨越物种的“情动”表征。情动作为一种先于语言和认知的状态,在德勒兹的思想体系中,其主体并不局限于人类,它也指向人类之外的其他生命形式。对皮皮而言,“打喷嚏”是它见到主人时难以自抑的喜悦表达,是一种纯粹的身体语言。然而,正是这样的相见欢愉,却可能加重它的病情。于是,男女主人作出了一个克制却饱含责任和爱意的抉择:他们将皮皮寄养于宠物店,并刻意不与它见面,只为让它得以静养。在这一“克制情感”的决断之中,爱呈现出了它的最高形式——它不再出于自我情感的宣泄与满足,而是源于对另一个生命痛苦的深切共情(即使彼此语言不通、无法言说)。
男女主人对皮皮的爱还体现在小说的诸多细部,如疫情期间由于自己被隔离在外地嘱托朋友的看望、为它购买昂贵的帕拉丁药物,发起一场犹如“国际救援”般的全力救治、陪伴它与小狗伙伴们玩耍等等。他们全身心的付出和陪伴证明了:“儿子”的名称并不是简单的情感投射,而是带有“生成—动物”倾向的情感共在。德勒兹所提出的“生成—动物”理论,不是使人成为动物或模仿动物,而是以深度的共情和换位,把自己拟想成动物,以动物的思考方式来感知世界,从而形成主体间的平等关系。《宠子》中的男女主人就是以“生成—动物”式的共情与行动,将爱化为一种竭尽所能的理解与承担。当然,皮皮也在用它全部的身体语言回应这份爱:拍照时坚持的站立、临终前最后的拥抱、清理自己排出一截狗粪的努力,都是它作为无法言说的生命,对主人最本真、最温柔的告别。
人与宠物无法用语言交谈。但在语言失效的地方,另一套更原始、更直接、更基于身体和行为的交流系统开始苏醒和运作。小说以动物的身体语言和人类“生成—动物”式的共情与行动,构成了小说超越语言的情感语法,显示出“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的情感张力。小说之所以感人,是它用诸多“无言”的方式展现了本就难以言说的爱的重量,包括那些痛苦、无奈和失去。韩东在诗歌《哑巴儿子》中所说:“如果他会说话,一定会诉说所有的委屈,但是他没有。那些黑暗的故事被生理限制住,他永远是我快乐而幸福的孩子。”黑暗的故事被语言限制,但双方的爱却在彼此非语言的交流中得以表达。小说以非语言的情感表达将生命之间的爱以静默方式传递,成为语言止步之处,感人至深的情感证据。
书写人与宠物之间的深刻情感,在韩东的创作中并非孤例。作家对这一题材的关注际上根植于其养宠的个人生活经历,小说中的“他”自然也有着韩东本人的影子。他不仅在《宠子》的叙事中提及皮皮,还创作了《悲歌九首——为小皮蛋而作》、《和皮蛋有关的诗》等组诗。这些诗作与小说情节形成了显著的互文关系,共同编织出有关其爱犬皮蛋的生命叙事与情感故事。此外,他还在《女儿可乐》的故事中讲述了另一只小狗乐乐的生命历程。真实的情感经历为作品灌注了深沉而动人的情感力量。同时,这一题材也成为了透视当代人情感结构的窗口,以人与宠物的“拟亲子”情感关系,深刻地揭示了当代非传统家庭结构的情感内核与寄托方式。从而使一篇关于“狗”的小说超越了其题材本身,成为一则关于人与动物、爱与家庭定义的寓言。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有关人与狗之间深沉厚重的情感书写并非借助直抒胸臆,而是隐于客观的叙事者声音、白描般的状态勾勒与克制的叙事语言之中。冷静而节制的叙述,使文本中在沉默中积蓄力量,从而形成巨大的内在张力,最终抵达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