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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与云之间的女性辩证法——读《山那边是云》
来源:文艺报 | 刘皓  2025年09月12日09:28

贵州作家郑欣的小说《山那边是云》发在《十月·长篇小说》2025年第3期。小说以三个女性形象搭建了一个当代知识女性的精神沙盘,起伏错落的人生在沙盘中成为一个平面,三个女人的人生路线被文字在沙盘中标识、固定,成为读者在看完这部小说后该不该共情的参考。这部小说表面上讲述的是三个女人的命运交织,实则揭示了现代女性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生存辩证法。黄小小、素瓦、陈洛迪这三个角色,恰如女性面对现代性困境时的三种典型回应方式——挣扎的妥协者、沉默的抵抗者与超然的解构者。她们各自的命运轨迹,构成了一个关于女性自我实现的复杂方程式。

在郑欣的笔下,小说的三个主角有着三种不同的形态:

“俗人”黄小小。这一形象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她的"俗人哲学"。她身上凝聚着当代年轻知识女性普遍的矛盾:一方面渴望保持精神独立,另一方面又无法抗拒现实利益的诱惑。她的职场经历如同一场精心设计的假面舞会——在导师故意阻挠答辩时,她既愤怒又怯懦;在竞争中国事务秘书职位时,她既想赢又怕伤害对手;在男友教导"踏着别人上位"时,她既厌恶又暗自学习。这种分裂状态恰恰反映了现代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优秀女性"的普遍困境:她们掌握了知识技能,却未获得相应的精神自主性。黄小小对陈洛迪的仰慕与嫉妒,本质上是对另一种可能自我的病态迷恋,这种迷恋使她永远活在别人的影子下,无法形成完整的自我认同。郑欣以惊人的细腻笔触刻画了这种"学霸式庸俗"——黄小小什么都要,却偏要装作风轻云淡;她善于计算,却总想表现得毫无心机。这种拧巴的生存状态,正是当代部分知识女性的精神缩影。

“素人”素瓦。这个形象则代表了另一种生存智慧。这位"素人"在丈夫车祸去世后,以惊人的韧性在异国他乡独自抚养孩子。与黄小小不同,素瓦的抵抗是沉默而务实的。她没有知识女性的精神包袱,也不纠结于身份认同的焦虑,她的生存哲学简单而有力:活下去,让孩子活下去。值得注意的是,素瓦的坚韧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圣母式牺牲",而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智慧选择。当黄小小在职场中为虚无缥缈的"成功"焦虑时,素瓦关心的是明天的面包在哪里;当陈洛迪在国际舞台上挥洒自如时,素瓦在餐馆后厨默默洗碗。郑欣通过这个角色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在讨论女性解放时,我们是否常常忽略了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底层女性?素瓦的存在,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知识女性话语中的阶级盲区。

“实人”陈洛迪。她是现代女性神话的完美化身。她理智、通透、游刃有余,似乎已经破解了女性生存的密码。这个"实人"形象满足了社会对成功女性的所有想象:专业能力出众、人际关系娴熟、情感收放自如。然而,郑欣的深刻之处在于,她并未将陈洛迪塑造成女性成长的终极答案。看完小说后,读者也许会想,这样的角色在现实中也会如此的通透么?而且,通过黄小小无法成为陈洛迪的焦虑,小说暗示了这种完美形象的不可复制性。陈洛迪的"超然"或许只是一种更精致的异化——她不是没有困惑,而是已经学会将困惑商品化、工具化。在职场寰垣的描写中,陈洛迪表现得像个优雅的棋手,但这是否意味着她也只是将自我异化为了一套成功学的外化?郑欣留给读者的思考是:当女性通过彻底社会化来获得成功时,这种成功是否已经背离了女性解放的初衷?

侗族大歌作为小说的暗线,巧妙地串联起三个女性的命运,同时也成为传统文化在现代性冲击下的隐喻。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故事中的呈现方式颇具深意——它既不是被供奉的博物馆展品,也不是被商业化的地方符号,而是如同"曲水流觞中伴着酒具游走的花瓣",自然而然地融入人物生活。三个女性对侗族大歌的不同态度,折射出她们与传统的关系:黄小小将其视为文化资本,素瓦将其视为乡愁载体,陈洛迪则将其视为跨文化沟通的媒介。郑欣通过这一艺术形式,探讨了一个更为宏大的主题:在全球化的今天,传统文化能否为现代女性提供精神资源?答案似乎是暧昧的——侗族大歌连接了三个女性,却未能真正解决她们各自的困境。

小说中的男性角色大多面目模糊,这绝非作者笔力不逮,而是一种有意的叙事策略。黄小小的无名男友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素瓦的丈夫早已离世,陈洛迪的情感生活更是讳莫如深。这种男性缺席的叙事格局,迫使读者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女性自身的生存策略上。郑欣似乎在说:女性的问题必须由女性自己来面对,男性的存在与否已不再是关键因素。这一叙事选择使《山那边是云》超越了传统性别对抗的框架,进入了更为深刻的自我救赎维度。

郑欣的语言风格在这部小说中呈现出独特的"欧化本土性"。她曾留学法国的经历,使文本在细腻描写人物心理时的绵密质感让读者能共情入心;而在处理贵州本土经验时,语言又立刻变得质朴有力。这种语言的双重性恰如其分地表现了当代知识女性的文化分裂感——她们的思维已经全球化,身体却仍扎根于特定的土地。小说中关于多瑙河与塞纳河的描写不是简单的异国情调展示,而是为了构建一种文化比较的视野,在这种视野中,侗族大歌获得了与世界对话的可能。

《山那边是云》的结尾是开放的,三个女性都找到了暂时的平衡,但她们的困惑并未完全解决。这种叙事选择体现了郑欣对女性成长本质的理解——它不是一场有明确终点的赛跑,而是一次无尽的跋涉。山与云的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构成了一个精妙的隐喻系统:对黄小小而言,山是现实的重负,云是飘渺的理想;对素瓦而言,山是生活的艰辛,云是远方的希望;对陈洛迪而言,山是职业的高峰,云是精神的自由。每个人都在这两极之间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在当代女性文学谱系中,《山那边是云》的独特贡献在于,它既避开了廉价的励志叙事,又超越了简单的受害逻辑。郑欣展示了女性处境的复杂性:压迫不仅来自外部的男权结构和职场中男性话语权,也来自女性内部的分化与自我异化;解放不仅是社会地位的提升,更是对各类预设脚本的拒绝。通过三个女性的故事,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女性的自由不在于成为谁,而在于有权利不成为任何预设的"应该"。

山与云之间,是无数女性正在走过的路。郑欣用她敏锐的观察和富有诗意的笔触,为我们记录下了这条路上的汗水、泪水与偶尔闪现的星光。《山那边是云》最终告诉我们:女性的成长没有标准答案,每个答案都必须是自我创造的。在这个意义上,郑欣不仅写出了一部小说,更绘制了一幅女性自我救赎的精神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