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海之子”的吟诵——读诗集《福歌与晚舸》
在我以评论当代小说为主的批评生涯中,读诗评诗的尝试和经验很少。因此,当我面对何光辉的主题诗集《福歌与晚舸》时,是颇费一番踌躇的。特别是我开始展读后发现,这是一部在旨趣和形式上都有些另类的主题诗集,我的惶惑就更甚了。
循着我暗中给自己定下的“读了再评”的写作规约,我开始研读诗集的第一篇章《海之戚》。虽然初读乍识,我一下子还不太习惯作者倏忽多变的构诗思路,也不太明了作者遣词用字的地域特色和方言语汇,但毕竟同是八闽大地之子,东海之滨乡人,我还是渐渐揣摩出了何光辉诗作里幽隐的意涵和比兴的参照物,感受到了他有些拗口涩拙的诗句里凝成胶状的诗情。因为是胶状,所以它不能流畅地涌出,只能缓慢地洇渗析出;但也因为是胶状,它有一定的浓度。诗缘情而发。何光辉的诗,不是少年未识情滋味的浅白空泛之作,而是中年造劫历世深谙世味之后的顿悟梦幻之语。它是值得认真的读诗者索隐探赜的。
幼小时听惯了姥太、姑婆讲述亲历的有关“海之子故事”长大;青年时怀揣“献身报国”之志才真正来到闽东南的大海边;成年后一直工作、生活在海峡两岸的“福地家园”,眺望海峡彼岸,浓积家国之思;还有与这一切组成的人生之路相伴而生发出来的文学写作、特别是诗歌写作之长途……这一切,都在光辉的主题诗集里有浓缩而曲折的反应。特别是在第一篇章《海之戚》里,就已经集中了在尔后的三个篇章——《家之亲》《物之语》《福之春》里所衍生出的母题。在某种意义上说,何光辉的这部主题诗集,是有一个藏得很深的抒情主人公的,它既是一部抒写福建东南沿海连结两岸的“海之歌”,也是一部反复咏叹作为“海之子”的浩荡而婉曲的“自己之歌”。循此以进,便可以打通潜伏在海沟山石间的幽隐的解诗之门。
光辉的诗情,可以说是一个“福地家园”的“海之子”的乡恋情、念亲情、家园情、山海情、海峡情,乃至天下情;也可以说是个人的爱欲情、格物致知的物理情、入真出幻的感世情。在他的笔下飞出的每一曲“福歌”,闪现的每一艘“晚舸”,都是缘情而现的声与画。他的每一首诗,不论工拙精粗,都是一个独立的诗情体,因题而作,因事而异,都可把它当作独立的一首诗来读,来解,只要你有足够的阅读耐心。
还是来举几个诗例吧。
首章《海之戚》的第一篇《我是海平线的一支帆》,是提摄了整部主题诗集精魂的代表性诗篇。它先以第一人称表达了帆与大海母亲的渊源:它“出生就站立潮头”,是“行走在浪尖风口”上的风浪之子。“风若无恙,便是我生息的暖阳”。接着继续以帆的口吻,平实地自我观照,写出帆与海之间一落一涨、一低一昂相互默契的节奏感。把帆与海在激荡的冲动与平衡中的傲慢,“让山河血脉,昂过于晴空”的不息运动的目标感高眺地抒写出来了。
后两节诗转换为第三人称的绘状。第三节写帆与最亲密的艄公的象征意味关系,高矗于晴空的帆俯瞰一位艄公的命运,挽起了艄公“一生的念想”,“以海为床,仰天为舞”,“何愁,没有新婚的花桨”。帆就这样注视着,沉思着艄公的命运,留下了喜或悲的悬念。第四节也即全诗的收束,仍用第三人称凸显“与燕同窗,与水同聊”,牵系着“平潮线上的思念与悲怆”的海上一支帆的兀然高立的形象。这是诗人对风浪之子“帆”这一物象的沉思,也是对“帆”的艺术意象的抽思演绎。“是水柔情,是山激扬/发自于能量与信仰之床啊。/就像/霜雪里的老者,流觞曲水/看淡所有的过往。/哪怕只剩一支帆的今生,/也要紧握/把头颅矗立于海天/还于前世的万丈光芒”——这是对帆的礼赞,也是对海的拥抱,更是对人即感物而发诗兴的抒情主人公无意中的自我塑绘。诗人借助人称的悄然变换,完成了对咏帆诗的多重意象的营构。善于构思复合型的一本万殊的诗的意象,正是诗人的一个特征。
接下来的十几首诗,诗人把自己的家世,变幻地构思为一幅幅海岬渔家的写实画面,把由离家的游子,养育外孙的“查姥”,守着宗祠老家的阿妈构成的海岬之家的三代人支柱,在诗里呈现为一个旋转的立柱、多姿的中轴。有的是属于历史的黯淡悲剧,如《红砖厝的唢呐》《姑婆的一片海》《等海的阿辉》等,而那首把台海聚合与分离的历史地理之歌扩展吟唱出来的《垒石台的情歌》,则是抒写台海家国情怀,民族血胤的悲壮、宏朗的高吟豪唱,是提升这部主题诗集的意旨和境界之作。
融入了诗人亲身经历和现实生活观察而成的抒情诗中,也有寄托私人情愫和微妙感触的《归港的谎言》,此诗表达了幽隐曲折和翰藻的深邃与闪烁。而《扫滩人》勾勒出的被岁月和海湾拉弓了腰的扫滩劳动者的形象,既有岁月的沧桑感,也有在桥头迎风梳妆的“老人与狗”画面的仪式感。还有写得那么清澈明丽的爱情与劳动之歌《撒网的阿郎》,是“渔村好年景”中一帧美丽而缠绵的特写镜头,“暖暖的脚步,/与一次次的心跳/惊飞一朵晚霞/撞进广阔的旷野,/激情荡漾”,堪称鲜亮的“诗眼”;末节“噢!无意间的一笑/我游弋在你为我布下的天罗地网/我是鱼,你是渔/同命同祖,同饮一池琼瑶”。甘被爱情俘获入网的少年的率真和幽默,使这首爱情小调平添了几分俏皮的味道,落笔在撒网的阿郎身上,却隐约可见一个娇俏的渔女形影呼之欲出,达到了目注此而神在彼的艺术效果。
最见地域历史特色的,可谓咏妈祖的《海的眼光》与写在崇武西沙湾为保卫海边一对老百姓母女而牺牲的27位解放军战士而兴建的“兵庙”的《兵庙里的恩情》了。诗人笔下的黑脸(般黛)妈祖形象,既有人世间女儿的温存与博爱,也有“龙宫里推落的一粒过河的棋子”的神秘“海的眼光”,也即天眼之光。最后一句用妈祖的口吻,说出海的女儿的神性来自她所庇护的芸芸众生,鲜明地揭示出妈祖神祇的民间性。
《兵庙里的恩情》是一首依托于实有本事的纪实诗。何光辉的诗笔,把这件“诗本事”,写得充满浪漫主义的情调与神采。以不忘报恩的闽女吐露的心声是多么沉痛而激越:“有一种使命叫重塑/悲痛后捧起这把灵魂的红土/泪渗成桨,血染成色/你把无名影子捏成冲锋的样子”;以朴实无畏的青春名义,供奉于兵庙的誓言和宿愿是多么崇高而伟烈:“我的命,血肉之躯/生命的四重恩,活生生的/来不及问过你们的姓名/青春,却用廿七个心跳/丈量一个世纪最厚重的情义/今生,我要升一处高堂,日出东海/报答你们的鱼水深情”。这首本事诗,就这样升起了这部主题诗集的一个精神高地。它坚实凝重且有清扬飞动之势的艺术笔调,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这部我初读时感觉有点扑朔迷离,难于索解的诗集,在反复寻绎之后,才找到了一个曲径通幽的洞口,看到了一个稍稍清晰豁朗的诗的天地:这是诗人基于自己的家族、身世、经历、感受、思索而写出的自传诗,也是一曲绵长厚密的海峡此岸的“海之子”寄托山海之情、天下之志的史诗。在那些写得比较浑融畅达的篇什中,抒情主人公的家国情思,让我辨识出了某种楚骚、胡笳十八拍的况味;它使我想起了刘勰衡文论诗的两句话:“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用刘勰的尺度来衡量何光辉的诗歌,我当然意识到他这集子里的诗作思想艺术水平是参差不齐的。笔力时强时弱,营构或精或粗,风调或文或野,成色有足有歉,诗集整体呈前紧后松之势,有同义反复之感,这样就不能紧紧拉住读者穷尽全境,卒读全篇了。这也是毋庸讳言的。但我之所以仍用刘勰的尺度绳之,这是因为,衡文应有高标准。求之弥高,则促其趋于高格之力也愈强旺;期之弥殷,则提升其远大之志之内生力也越强劲持久。这也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之义的别一解吧。
在新时代文艺创作的实践和评论中,谈论主题创作渐渐多起来了。大多指的是单篇作品或成于众手的作品集共受一个鲜明的时代主题制约这种情况;像何光辉这种成于一人之手的上百篇作品汇为一集又赋予一个稍觉晦涩的主题笼罩全集的情况,似乎较少遇见。我刚接触时,不免有点少见多怪。其实这种现象在中外艺术史上,是古已有之的。中国诗歌作品集,可以举《九章》《九歌》为例;短篇文言小说中,可以举《聊斋志异》为例。外国的呢,因浩如烟海,我所知孤陋,不敢轻率置喙,只举一个我因读鲁迅而想起来的画家为例吧。那就是生活和创作于100多年前的英国版画家比亚兹莱和比利时版画家麦绥莱勒。关于前者,鲁迅称他是19世纪末情调的“唯一的表现者”,“他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以他自己的模型来使它们织成一致”。关于后者,以主题版画闻名于世。据鲁迅译介的材料称,他一生刻制了上万幅木刻作品,常常是有情节的系列画,如《我的忏悔》等。
看来,主题作品集的有意识的创作,在文艺史上是已有成为经典的前例的。也许何光辉在写作、汇集他的诗集时,正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但是,诗人一旦选择了创作之途,就不能以“我未尝想成为诗人”的谦辞,来回避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神圣的使命感和艺术创造、创新的自觉性、历史主动性。我诚挚地希望,诗人于主题诗集的创作,能从朦胧转为清醒,从必然王国跃入自由王国,成为与经典遥遥相呼应的后来者。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这不正是一切热爱文艺,矢志学艺的艺徒、作者应取的态度吗?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