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下的生命独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浅读单小花散文集《樱桃树下的思念》
当我读完散文集《樱桃树下的思念》最后一页时,才发现长安的月光带着历史的一丝凉意,正透过窗户,在我摊开的书页上洇出一片银白。我并不在意,我认真打量着这本书,封面那带着油彩的樱桃树正慢慢地在我的心里扎根,恍惚间、我竟看见西吉塬上那棵富有生命力的樱桃树,而风吹过时,枝桠晃得厉害,却没掉一片叶。这叶多像小花一般,坚强带着泥土的韧劲,善良裹着晨露的温软。
米兰·昆德拉曾说:“一切重担与负担,人都可以承受,它会使人担当而充实地活着。”当我初读这句时,只当是哲人的箴言,直到在单小花的字里行间看见那些被苦难磨亮的日子,才发现这话原是为她这样的人生写就的注脚。
单小花出生在宁夏西吉县一个叫“麻地沟”的村子,对于西吉县我是比较陌生的,我也查阅了西吉县的人文、历史的记录,我了解到这座位于宁夏南部六盘山西麓的黄土高原小城,而干旱与水土流失曾是这里的常态,但是这片土地却孕育着独特的生存哲学,比如:葫芦河川道区肥沃的土地孕育着马铃薯,使西吉县有了“中国马铃薯之乡”的美誉;西部黄土丘陵区的梯田则像大地的指纹一样,将雨水储存为生命的甘泉,浇灌着这片土地;东北部的土石山区如那大地裸露的筋骨,每道山脉里都藏着生命与万物的成长。
而这里也是单小花笔下《樱桃树下的思念》中那棵扎根苦难却向阳生长的樱桃树的原型地,同样也是黄土高原生态与人文交织的缩影,这片土地贫瘠着、也肥沃着,养育着这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而单小花的文字也为这片土地留下了独特的记忆。这部散文集《樱桃树下的思念》便是最好的见证,见证着自己曾经苦难的日子与西吉发展的日新月异。
这部散文集最动人的地方:它从不说 “爱” 有多深沉,却让每个读到的人,都会在樱桃树的年轮里、在亲人的絮语中,触摸到亲情最质朴、本真的感情 —— 那是在我们生命里最不能怠慢的重量,我也想从两个方面去说。
一、亲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散文集第一篇便是《樱桃树下的思念》,这一篇我读了三遍,我深刻地感受到字里行间所透露出单小花那质朴的感情与记忆深处对母亲的怀念。
第一遍,是顺着文字往下走,像跟着单小花踩过西吉塬上的土路一样,看她母亲给樱桃树洗澡,看樱桃树弱不禁风的样子,看樱桃树不负众望开了花,看樱桃成熟的时候,母亲给亲人们相送,看冬日里母亲给饥饿的麻雀喂食,看小侄子折断樱桃树的枝桠被父亲教训,看母亲去世后,樱桃树成了父亲的念想,而这些细碎的日子看似这样的平淡,但是这里的每一天都寄托着樱桃树带来全家生活的希望。这像塬上的绵绵细雨,一滴一滴落在字里行间,也落在我颇不平静的心里。
第二遍,是读出那些没说透的话,单小花写到“自己的小侄子跌跌撞撞跑到樱桃树下,拽住低处的树枝,将枝上的花一把一把捋下来扔在地上,还将树枝折断。”小侄子并不懂那棵樱桃树的分量,而父亲急忙地喊道:“不敢再祸害樱桃树了,这是你奶奶的念想,我们要珍惜。”随后,父亲虽然口头上有着责备的声音,小侄子那懵懂的年龄,怎么会懂父亲的初衷呢。最后,父亲给小侄子讲母亲照顾樱桃树的故事,希望小侄子明白一些。这里单小花没写父亲生气的神态,但是我读得见父亲那急迫的心情,并不是因为孩子的调皮,而是怕断了这留下唯一的念想。“就像看到父亲伤感的样子,我就上前搀着他的胳膊”“每当樱桃成熟时节,我都会去娘家,眺望那棵樱桃树,如同父母亲打过招呼”可字里行间全是 “说不出”,说不出树影里晃着的母亲的围裙;说不出每个落雪的清晨,父亲扫开樱桃树周围的积雪时,会长长的驻足;说不出每一年樱桃树结果时对母亲的怀念。
第三遍,是视线总在几个句子上停留,“母亲说雨水比缸里的水有营养,给树苗饮上,如撒了把肥料,飞着长”“樱桃成熟的时候,母亲总爱给二爸三爸家送,还给邻居家送,剩下的樱桃才给我们姊妹们分”。这些句子没什么华丽的词,却像西吉的土坯墙,一砖一瓦都带着温度。单小花不用 “思念” 这两个字,可文字里无不是思念的味道,细细的品味,这樱桃树本身就是思念。
在《父亲病了》中,“看到我来了,父亲本想向我打招呼,可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把他的话生生挡在喉咙里。只见父亲的头低下又抬起,像乌鸦喝水那样,我赶紧跑过去给他捶背。”等等,通过父亲病痛中细碎日常的描写,带着这些碎片式的温暖记忆, 让我们感受到“父亲” 的坚韧,即使生病也不想麻烦孩子,更让读者感受到父亲的爱和“我”的触动,这深沉的亲情无不让读者动容。
文章对父亲的描写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如黄土高原的夯土墙,每一道裂痕都藏着时光的重量,每一粒尘埃都带着亲情的温度。在这里,作者没有刻意美化苦难,却让读者看见,正是那些曾经支撑家庭的老一辈人这坚韧的品质,在此刻正转化为对抗疾病的精神力量。
在另一篇散文《父亲,请您等等我》中,晚上六点左右,我带着两个女儿又要离开父亲。父亲看到我要走,用期待的口吻说:“天黑了,家里宽着呢,跟孩子住下吧?”“坐上车后我一个劲地催司机:“师傅开快点,我父亲病危,我要赶着见他最后一面。”“想起昨天与父亲相见的情景,悔恨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此时如万箭穿心。“大呀,您可能知道自己要走,就早早地给我暗示,可我鬼迷心窍,让您带着失望走了。大啊,女儿不孝,您这匆匆一别,让女儿咋能忘得了呢?!大呀,我在叫您呢!您今天怎么不答应我了?”等,文字中没有一个“爱”字,却比任何抒情都更显深情。在她的笔下,父亲的病痛与西吉的黄土塬血脉相连,个人的疼痛与祖辈的记忆相互映照,最终完成了自己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追问 —— 正如黄土高原上的樱桃树总能从贫瘠中汲取养分,这也使我明白,真正的亲情与文学,也总能在苦难中开出最美的花。
单小花的文字没有华丽修辞,却总能在最质朴中戳中人心,这也是我最大的感受。比如在散文《三爸是爸》中,单小花写病重的三爸时,不用 “虚弱”“痛苦” 这类直白的词,她写三爸躺在床上 “他身后垫着枕头,强撑着上身倚靠在炕墙上,腿上盖着被子,神色疲倦”,这种白描的抒写是最考验功夫,此处不用 "虚弱" 却处处是虚弱,不提 “痛苦”却字字含着痛。三爸这种藏在日常动作里的体面,比喊疼更让人心头发紧 —— 就像西吉塬上的老榆树,就算被雷劈了半边,剩下的枝桠也总要朝着天,我想这便是父辈们为家庭、为孩子付出一切后,自己却压弯了脊梁——三爸的话,父亲的话,大姐的话、大哥的话,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祈愿,但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重,重得能压弯岁月。
散文《忆大哥》,在单小花笔下的大哥,是黄土高原上最沉默的耕牛——他的拖拉机履带碾过多少乡村的土地,为乡亲们奉献了自己的全部,自己却在岁月里越陷越深,成了土地的一部分。《大姐》中,单小花笔下的大姐,像西吉塬上过早落雪的庄稼,五十载光阴里,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还没来得及晒够暖阳,就被寒霜打在了地里。五十岁的大姐,一生都在给家人当屋檐,自己却像片被风吹落的瓦,碎得突然。使我们懂得,人生如一根草木,有旺盛的时候,也有衰败的时候。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一个匆匆过客,该去的时候谁也留不住。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当亲情从 “沉甸甸的牵挂” 变成 “空荡荡的回忆”,那种 “轻” 带来的失重感,远比曾经的 “重” 更让人扛不住。这就是 “亲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们怕的从不是亲情的 “麻烦”,而是失去它之后,生命变得太轻、太孤单。
二、苦难:让自己的生命变得丰厚
余华在《活着》里写过这样一段话:“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赞美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磨炼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
单小花说,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也没有多少文化,在那个年代,和当地很多女孩子一样,为了生计早早的结了婚。结婚之后,生儿育女、侍弄庄稼,日子过的像西吉塬上的土路一样,被日月的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辙。
那时她不懂什么叫 “文学”,只知道锅里的洋芋要够一家人吃,炕头的娃要哄睡,地里的麦子要赶在霜降前割完。生活像块硬邦邦的糜子面馍,得慢慢嚼,才能尝出点微乎其微的甜。
就这样,一晃十六年过去了,谁的人生有几个十六年,而此刻单小花已经32岁了,日子过的孤苦,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倾诉的朋友,经常在夜里以泪洗面,那如何摆脱现状,是单小花一直思考的问题。直到有一天,她读到海伦·凯勒的故事,她承受着正常人难以承受的不幸,可她顽强的活着,成为一名作家。这让单小花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把黑黢黢的日子过成了亮堂堂的路。
她写在搞绿化打工时,饭菜茶水都是凉的,天气也冷,下肚后冷得人直打寒颤;写自己生活压力大,加之营养不良,常因贫血在打工的路上晕倒;写自己因写作的事情被邻居知道,在面前冷嘲热讽;
写自己处女作《口口》在《葫芦河》发表因此备受鼓励,她自己笔下的樱桃树、洋芋、蕨菜、大哥的拖拉机,早就在心里长出了光,把十六年的黑都照亮了。《樱桃树下的思念》不同于一般的苦难叙事。就像评论家榆木说的,她“用文学的真诚找到了现实与精神的爱的共相”。
在《养蚯蚓的人》里,单贵平的蚯蚓养殖场从失败到成功,不仅是扶贫故事,更是一代人向命运抗争的隐喻 —— 那些在泥土里钻行的软体动物,多像在生活重压下依然蠕动向前的我们。
所以在西海固这片土地,文学从来不是风雅之事,而是困苦中长出的救命稻草,单小花手中的笔,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万千支笔中的一支,没蘸过墨,只蘸过汗和泪,却把苦难写活了,写成了能发芽的种子,能取暖的柴火,能让人在黑夜里摸着往前走的光芒。
合上《樱桃树下的思念》,窗外的月亮也在黑夜中静默。如今这本 26 万字的散文集,何尝不是她用生命种下的樱桃林。那些在苦难中绽放的文字,那些在黄土里深扎的根系,那些在月光下流淌的思念,最终都化作了照亮人间的星光。
我希望有机会去看看这樱桃树,当月光透过樱桃树的枝桠,在地上留下那独有的倒影。我忽然明白,单小花写下的不仅是对母亲的思念,更是对土地、对生命、对所有平凡而坚韧的灵魂的致敬。
马金莲写《亲爱的人们》,通过人物缓慢而琐碎的日常生活展现了一个西部村庄在新时代的山乡巨变;郭文斌写《农历》,字里行间,永远流动着西海固人对生活最深的热望;单小花写《樱桃树下的思念》,把母亲的爱写得像树影,看不见却处处都在。因为它们的作品是从苦难的根上长出来的,带着活下去的韧劲。
在西海固,文学从不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而是挂在屋檐下的玉米串,是藏在窖里的洋芋,是寻常日子里离不开的勤劳。就像单小花说的:“我们农民不仅能拿锄头种地,也能拿起笔杆写出好作品文学点亮了我的心灯,我也希望能以一盏灯点燃万家灯火,一起照亮我们新时代新农民的文学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