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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的“痛爽文”与微末人生书写——新大众文艺的游戏现实主义
来源:《文艺争鸣》 | 周志强  2025年09月11日08:57

新大众文艺一方面是对当前普通大众新生活经验的表达,如“外卖诗人”王计兵的诗歌,另一方面则是伴随想象力环境的改变,通过重设现实、卢多叙事(ludonarrative)和涌现叙事等方式,成为对“实在界真实”的寓言性表达。就后者而言,新大众文艺与现实之间,逐渐呈现出一种“游戏性”或说“事件性”的关联。在这里,文艺表达现实的理念就有了三个层面——或者说经历了三个时段: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反应和文学是通达现实真实的游戏。不妨简称之为反映论美学、反应论美学和游戏论美学。

今天,网络文学在经历了模仿正典文学、创造奇幻文学的时段之后,开启了以重构现实为特征的游戏现实主义表意时段。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作家完成了青年时期任务化、职业性书写的工作,开始尝试带有明显经典文学意识的创作。网络文学也养成了自身的“想象力环境”——以寓言性方式书写现实、贴近人生真实经验的文学发生环境。另一方面,一批成熟的作家正在悄然改变网络文学叙事架构的策略和途径,以独特的想象性经验书写真实的历史经验,令网络文学从娱乐型的文化消费品向反思性的经典作品转变,成为知识大众生活交往和理性启蒙的核心产品。从《第一次亲密接触》开始,网络文学的写读挥洒性情,另辟情感狂欢的领地;《盗墓笔记》《鬼吹灯》则打开了科学主义知识范式主导的生活里神秘化想象的大门,将传统传奇意识与网络文学奇幻叙事融为一体,同时,也有评论家将其诟病为“装神弄鬼”;而近年来,耳根、猫腻、常书欣、Priest、骁骑校、杀虫队队员、金宇澄、天瑞说符等人的创作,巧妙利用网络文学的逆袭、穿越、架空、无限流、惊悚和圈层书写等游戏化叙事,构造了网络文学故事世界的“寓言化现实”景观。

网络文学作品常常令普通人获得辉煌的生活,形成“爽文”,却又在表达这种“辉煌”的时候,呈现普通人现实境遇的卑微,这也就有了“痛爽文”——爽不正是痛的游戏性叙事吗?如果说正典文学作品是历史真实中人物命运的表达,那么,网络文学的“痛爽文”恰是微末生活中小人物经验的表达——这个表达是游戏性的,从而也就是曲折的、隐喻的。

一、从“爽文”到“痛爽文”:微末人生的生命经验表达

时至今日,网络文学已经走过了三十年道路。从狭义的网络文学角度来看,也有了二十多年的传统。其叙事构型、作品数量、文本规模以及涵盖中国社会生活的广度都达到了空前的状况。从故事架构的方式来看,我认为可以简略地把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分成三个时段。

“网络语言创生”时段:以文学方式写故事,文学爱好者利用网络传播自己的作品,出现了一批生动活泼、形式创新的网络写手。在这一时段,网络成为团结民间性文学写作的媒介,如橄榄树、榕树下等网站,是分布在体制外、充满写作兴趣的文学青年发表文学作品的重要途径。这一时期,“写语言”成为核心特点。一代网络写作新人成为网络语言生产的主要动力,经典语言和网络语言在这一时段分野。

“文体类型创造”时段:网络文学采取新的分账制度,进入以故事写文学的时段,“网络文化共同体”逐渐成型,网络文学开始进入自生、自为和自在状态。这时,网络文学不再是传统文学的媒介变体,轻小说、动漫、游戏等新文化形式携带新生代读者的欲望,激活了穿越、逆袭、玄幻等故事架构模型,众多作者形成网络文学的“写作意识”。新一代“写手”大展身手、驰骋故事构造力,网络文学开始遵循游戏现实主义逻辑,创造各种类型化故事,成为这一时期网络文学自我成型的关键,“写语言”被“写类型”取代。

“重设现实叙事”时段:如何想象性地创造出自成系统的“现实世界”,成为这一时段写作的关键。无论是魔法系、玄幻系、仙侠流还是克苏鲁等,“写类型”逐渐被“写体系”取代,写作者们纷纷在不同的小说中“创立”自己的“知识规则、任务模式、人物形态和故事构型”,形成了一轮中国网络文学想象界的大爆发。越来越多的优秀作家尝试突破“故事架构类型”进行创作。一方面,这一时段出现了一批写实型的作品,将历史、现实融入网络文学的类型之中,形成新的叙事动力,如《下一站彭城广场》《我们生活在南京》等;另一方面,这个时段的故事架构式写作尝试寓言性地书写普通人生命境遇的矛盾、困顿、挣扎和拼搏,如《将夜》《夜的命名术》《诡秘之主》《我的治愈系游戏》《十日终焉》等,故事架构与寓言现实结合,网络文学携带自身的特性创造网络文学世界的另一种现实。

在这一时段,“烂俗爽文”模式被优秀作家改造为“痛苦爽文”,爽点与痛点并置,作家开拓自己的“世界体系”,在网络文学的类型化中言说现实的矛盾痛苦和抗争奋斗。

显然,网络文学从“写类型”转型为“写体系”,究其实质,乃是从满足现实欲望的爽文写作向呈现现实生命真实困境和奋发精神的“痛爽文”写作转变。

不妨说,作为一种新大众文艺形式,网络文学正从“YY小说”追求“爽”到以重设现实来表达“处在痛苦中的爽”转变。我们有理由把今天网络文学出现的这种以“爽文”(游戏性)写“痛”(现实性)的创作称为“痛爽文”创作。诸多网络文学作品在使用传统“爽文”升级打怪、主角光环的套路时,又以批判性的方式,把辗转于生活压力下普通人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困窘镶嵌进故事场景之中,创造出“痛爽文”叙事模式:一方面是“主角的爽”,一方面是NPC的“痛”;一方面是“胜利时刻的爽”,另一方面则是“日常生活的痛”;一方面是“爽”的叙事,另一方面则是“痛”的领悟……这种“痛爽文”的写作,是网络文学对当代中国文学的重大贡献。“痛爽文”中,卑微与勇敢同在,希望和沮丧并置,未来和当下交织,网络文学把“假生活”写成了“真现实”。

在这里,“爽”同时也就是“不爽”,“爽”是“不爽”的匮乏性在场,它是拉康意义上的“处在痛苦中的快乐”(享乐,Jouissance),而不是之前学者们所认为的单纯快感或欲望满足——这也就体现了我所说的剩余快感支配下的对享乐沉溺的苦求,其中潜藏着这样的心路故事:现实(象征界&想象界)对“爽”实施着巧妙的驱逐计划;与此同时,“爽”却对现实进行顽强的“去势”行动,形成对小人物微末而实在的生命境遇的表达。

或者直接说,所谓“痛爽文”乃是“微末人生”“微末生活”“微末人物”的爽文,是他们幻想出来的“爽”的命运中努力“驱逐”却始终伴随其命运的“痛”。

在重设现实的叙事中,“痛爽文”的立足点乃是“微末人生”。无论是赋予微末人物以逆袭的强劲,还是幻想微末生活重启之后的趋利避害,或者微末处境中惊现改天换地之可能性的穿越,种种爽文套路总是内在地包含“微末人生”这一个叙事原点。与过去的小白文、纯爽文不同的是,第三时段的诸多网络文学作品不再是单纯地“写爽谋利”,而是“借爽写痛”,从因微末而“写爽”转换为就爽文而“写痛”,构造出重设现实基础上的“微末人生的文学”。

目前来看,“痛爽文”书写现实的方式可见者有三种类型:镜像现实、幽灵现实与虎跃现实。三种现实,三种逃离现实的方式,更是三种暴露现实的方式。

二、痛爽文之镜像现实

在科幻、玄幻或无限流等作品中,重设现实的常见方式乃是创生“镜像现实”:作家设定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将现实生活中被包裹在各种浪漫话语或温馨情调中的情感欲望、行为动机和利害关系,直接呈现在镜像现实的世界之中。这不是鲁迅式的人生之悲——将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而是阿伦特式的平庸之恶——擦掉无价值的装饰而将宰制性的现实暴露给人看。在这里,作品中的世界成为现实世界的倒转镜像或简笔镜像,一切都像是实在的人生,只是更简洁直接,在鬼蜮倒映微末人生之归根到底的无奈与痛楚,以及敢于直面这一切的勇气和担当。也是在镜像现实的塑造中,网络文学中出现了带有鲜明的文学实验色彩的作品。

《十日终焉》正是镜像现实书写的代表性作品。小说呈现气势恢宏的想象力,既有美剧《西部世界》的气象,创生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学世界,又将现实的反思融入其世界体系之中,令其兼具卡夫卡式小说的荒诞性意蕴。小说在游戏性的场景模块组合中,把辗转于红尘泥淖的俗世男女,一次次放在生命绝境中进行“临界考验”,凸显普通人物潜藏的狰狞。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人躲藏在各种合理、合情、合法面具后纵情作恶,小说写出了普通人身上的恶;同时,小说也书写那些走投无路时刻小人物迸发出来的担当和勇气。小说完全抛开了所谓生活逻辑,斩断其与实际生活的关系,开拓了一个富有隐喻性的生死游戏鬼蜮魔界,剥去丛林社会中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逻辑外壳,暴露出其令人震惊的疯狂性伦理。

小说以游戏性的寓言方式,把活生生的人转写为阿甘本式的“活死人”:必须走向人的否定性,否则就无法活下去的人。小说第138章这样写:

想来也是讽刺,在上一次轮回中,他还用你觉得杀人夺道可不可行,这个问题来试探乔家劲,在得知乔家劲拒绝杀人之后,才放心地把他收为了队友。

仅仅几天的工夫过去,齐夏的心态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正如乔家劲所说,一旦习惯了“杀人,这个想法,他便彻底融入到了终焉之地”,与那些生肖无异。

倘若有朝一日能够回到现实,他也注定要背负着人命债活下去。

“乔家劲,就算我们不杀人,也总会有人杀我们。”

齐夏冷冷地说。“你身上背负着[道义],可并不见得所有人都背负着你这种[道义],当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杀人,是一件正常行为的时候,我们又要怎么办?”

在这一刻,主人公齐夏从“人”向“活死人”推进了一大步。在这个终焉之地,游戏设定者以“神”的名义召唤人们的行动;但是,这种“神”的召唤性却无法改变现实生存层面上人们的困窘。于是,《十日终焉》写出了这样一种丛林化社会的“底层规则”:

想要推断出这种诡异的现象,首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然后再用疯子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齐夏表现出惊人的“智慧”:总是可以看穿一个又一个杀人的把戏,表现出对“疯狂”的深刻了悟。小说活写了这种疯狂的“逻辑悖论”:如果没有一种非人的疯狂,就无法理解人的根本性的生存处境;同理,看起来整齐划一、秩序井然的现实,其底层生存逻辑乃是疯狂地追逐、逃脱、宿命与挣扎。文中提到的那个《生肖飞升对赌合同》体现的不正是这种疯狂性的生存逻辑吗?

也许小说中的妓女甜甜才是真正知道现实真相的人:她是终焉之地和现实生活这两个世界中最卑贱的人;而只有最卑贱的人才知道,那现实生活与这终焉之地又有什么差别呢?甚至,这个终焉之地比现实世界更“真实”:她毫无顾忌地杀人,不用假装柔弱和善良,完全成为自己生活的“活死人”。当别人担心在终焉之地杀人后回到现实世界会被惩罚时,甜甜却觉得无论是终焉之地还是现实世界,她都不会再糟糕了:

甜甜苦笑了一下,“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杀了人,你们让我去杀谁都没关系,只是出去的时候不要带上我。”

也许甜甜式的“活死人”恰是诸多社会卑贱者的一种真实生存状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齐夏说出了终焉之地所指向的丛林社会的关键性悖论:在这个世界中,每一次升级或提升,其实也都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堕落。小说中,从人到神的过程,也就是升级即异化的过程。竞争性的丛林社会的悖论性逻辑是:现实理性赋予疯狂以行动的合法性;反之也可以说,疯狂地剥夺和欺诈,恰是高度理性规划的结果。

小说写出了现实生存的底层逻辑镜像的同时,也写出了微末的人生中那可贵的勇敢抗争的气度。小说以镜像现实告诉读者:看似整齐秩序的生活,恰恰危机重重,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真正的危机不是发生在危机爆发的时刻,恰恰运行于高速发展的资本社会的日常生活之中——危机的周期性正在于现实生活本身不断重复的悖论机制;而意识到这种日常生活之危机的时刻,也就是微末人物意识到自身之卑微的时刻,不也正是人的努斯精神(6)焕发魅力的时刻吗?甜甜的勇敢,既是对自身之微末人生的承认,又何尝不是以微尘之力抗争戕害、凌辱与压制的刚毅性情的表达?

事实上,《十日终焉》一方面呈现终焉之地的“生存规矩”的恐怖和神秘——这种规矩带给人们宿命的意识;而另一方面,小说却不断地书写“生活规则”的光辉与简明——人们努力尝试重新确立规则,而不是遵守已有的规矩,构成了这部小说深沉的寓言性文化政治内涵。规矩主导的终焉之地正是“说谎”之地:按照规矩,人们必须说谎,必须借助于谎言和谎言的机制——我说谎,你也知道我说谎,终究咱们一起说谎——才能活下去;而对于终焉之地拒绝成为“活死人”的游戏者来说,只有通过规则的确立,才能真正作为人活下去,以“努斯精神”为主导地活下去。

事实上,《十日终焉》的故事魅力不是写出了人们在迷失中寻找坚定不移的冲动,而是写出了坚定不移地直面迷失的意志。它凸显“迷失”才是微末人生的真相,也书写“努斯精神”乃是微末人物别无选择的生存规则。具有努斯精神的人,正是自我怀疑、焦虑不安、沮丧无助、宿命悲观的人;反之,那些匮乏迷乱而总是固着绝对性的人,正是小说中的所谓“原住民”,即“活死人。“坚定不移地陷入迷失”,或许正是这部小说无意中写出来的人之为人的魅力:我们都是人,不必以神的名义来召唤符合你们规矩的人生。

小说中,主人公齐夏破解一切困窘的能力,如此之爽!而小说中NPC被裹挟和在裹挟中坚持蜗牛角上的“抗争”,又何其之痛!镜像现实,不是对现实进行镜子式的呈现或者以理想主义的态度重设现实发展的规律,而是只写现实生活的一个“单面”,即微末人生对世界和生活的单向度感受。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丰富多姿的,但是,那些辗转泥淖的微末人物却只能在丰富多姿中不顾一切地生存下去——这种单向度的现实书写,恰是痛爽文之镜像现实塑造的震撼性力量所在。

事实上,单向度的现实,同时也是现实的“隐形轨迹”,这就有了幽灵现实问题。

三、痛爽文之幽灵现实

重生、穿越,尤其是悬疑惊悚类的网络文学作品中,现实的世界变成了小说里的幽灵的世界,却因此而凸显出现实的另一种面孔:我们日常看见和感受的现实是秩序化和逻辑化的,一切都按部就班、中规中矩;然而,现实世界内部似乎还隐藏着各色人物的“隐形轨迹”,疯狂、荒诞、悖谬乃至暴虐,它们本身就是现实世界的“幽灵”,无处不在,却处处不在;活灵活现,却鬼影憧憧——这正是幽灵现实型作品所要呈现的。

我会修空调创作的游戏性惊悚小说《我的治愈系游戏》打通了电子游戏与人的实在性生活之间的沟壑,从而将实际生活的经验,纳入游戏闭环空间之中,巧妙设置了一个现实人生的幽灵世界:韩非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一个虚拟现实的恐怖游戏之中;他必须“升级打鬼”才能生存下去;逐渐地,韩非发现,这个鬼蜮世界的每一个令人恐怖的鬼怪,都是现实世界中被欺凌而亡的冤魂;只有找到现实世界中伤害他们的元凶,才能真正破除其戾气,并使之成为主人公的“家人”;而韩非也因为来自鬼蜮世界的“启示”,在现实人生中成为传奇人物……

在这里,这个幽灵化的世界,来自生活世界的悖谬与荒诞,乃是生活世界之不可化约的侵害与创伤凝结而成的怨气世界;另外,这个世界恰恰是现实人生的幽灵化,它将生活的谎言、借口、粉饰和伪善转换成了可以具体测量的游戏指数,从而令游戏的“深层世界”可以清晰标记善良、友善和互助的力量;韩非在虚拟世界中表现出与他人友好相处的冲动,并学会了通过拯救他人来拯救自我、壮大自我的新生存逻辑。

这种生存逻辑乃是幽灵现实世界的根本逻辑,无论是生活世界的游戏《模拟人生》(TheSims)还是小说中的游戏《完美人生》,这种逻辑一直是愿望式的,凝结了丛林生存逻辑的辩证性创伤和对抗冲动;与此同时,小说以充满激情的写作意识,让主人公韩非将幽灵现实中的互助友爱的生存逻辑,成为主人公克制心魔、焕发积极生活精神的心灵力量。小说由此呈现出有趣的价值伦理:只有首先承认生活世界令人沮丧和苦痛的品格,承认它致命的伤害性,才能放下一切心灵包袱,排除各种纷扰,才能唤起每个人强大的抗争意识,从而将魔鬼的世界转换为亲密和善的新世界。

生活现实是令人绝望的,但是正因为其令人绝望,所以才没有必要患得患失,才会像韩非一样对人类变态人生与扭曲人格报以悲悯的态度。

小说一方面将现实世界的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以创伤方式进行呈现,另一方面又将战胜这种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理想寄托在作者设置的游戏性“幽灵现实”之中。在这里,“幽灵现实”成为生活现实的“创伤性硬核”,是我们现存世界不敢承认、不愿面对和不能对抗的令人惊惧之生命遭遇;生活世界中韩非的无能,转换为幽灵现实中的勇于作为。正是这一点,构成了这部小说令人感动的写作伦理:作者寄望于青年人克制琐碎生活的种种羁绊,敢于承担生存的绝望感和无意义感,只有敢于直面现实世界的创伤性,才能勇于前行,建立一个新世界的生存法则。

值得反思的是,这部所谓的“网络惊悚小说”,蕴含了当前青年人以倦怠、社恐和幽闭为特征的“卑弱自我感”。所有的“恐惧”都来自对死亡的恐惧,这部小说却在表达这种“死亡恐惧”的同时,又呈现出一种“死亡驱动”的意识:韩非和游戏世界中的鬼怪,都在追求一种“恒久不变的肌体状态”,即恒久的温暖温馨、友善亲密和互助互爱。在这里,小说将“幽灵现实”乌托邦化,令其成为马克斯·韦伯所描述的那种传统的“社群关系世界”,而不是现代社会的“社团关系世界”。

换言之,小说把一个幽灵鬼怪的世界写成一个前现代社会的家族关系世界,“建立亲密关系”成为这个世界的宗旨。冷漠、仇恨的世界被韩非转换改造为亲密友善的传统礼俗世界,情感和利益的矛盾消失了,一个以“神龛”为核心的宗祠家族世界浮出水面。

不妨说,这部小说在表达了现代青年人卑弱自我感的同时,也把这种卑弱感的社会政治逻辑呈现了出来:所有的社恐和幽闭都呈现一种希望自身世界“同质化”的意愿:同样的感受、同样的生命境遇、同样的爱好与旨趣……幽灵现实中的鬼怪只是面孔怪异,其内在亲密依恋症的倾向却高度一致。以消失了的或者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乡俗社会亲密感来对抗现代社会的疏离与冷酷,体现了这部小说的温暖悲悯,也暴露了这部小说所发生的情感意识的天真朴素——只有成为家人才能治愈,这也许正是当前青年人情感生活的一种症候。

这部小说的爽点乃是韩非“化鬼神为亲人”的过程,这部小说的痛点乃是“鬼神终归来自现实之戕害”的人生境遇。幽灵现实中每一个痛苦的灵魂都是现实世界的寓言性存在,这种叙事体现出了对现实世界创伤性的深刻认知。小说所叙述的各种鬼怪的“怨气”,都是现实世界中偶发、自发的,作者没有书写其机制性或结构性发生的根源,这既是网络小说现实书写的孱弱,也是网络小说幽灵现实表达的优势:微末人生的痛苦不是历史性的,而是独异性的、单个的。

这些单个的灵魂,是否可以勾连人类的历史呢?这就有了“虎跃现实”叙事问题。

四、痛爽文之虎跃现实

“虎跃”(德文为tigersprung),即像老虎一样跃向过去,来源于本雅明(Benjamin)《历史哲学论纲》,是本雅明历史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但这个概念并未引起国内学者关注,甚至被翻译为“倒着跃向”,这就使其失去了历史和政治维度)。“虎跃”由“tiger”(老虎)和“sprung”(跳跃)合成,可以包含两个层面的内涵:当下的现实内在地跃向过去的世界;从而单个的个体以非连续性(不可理喻)的方式跃向他人的经验,并由此构造单独的个体所组成的“微末人生的历史”。

事实上,一个作家可以有两种方式来书写人生与宏大历史的关系。

一种是《平凡的世界》的方式:历史的洪流把合乎历史趋势的人的命运,变成具有特定象征内涵或文化政治指向的命运——这就有了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典型现实”。

另一种则是《下一站彭城广场》的方式:无论历史如何巨变,每个人都是自己沙尘一样漂浮着的命运轨迹中的“个人”,在自己的世界中,他或她都是“微末小人”;他们“聚集”小说中,毫无关联的单个人“虎跃”到一起,展示出“微末人生图景”;他们不是被历史洪流有规律地聚集在一起的,而是不同人类时段中过着同样微末生活的人们的“砂砾聚集”;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逻辑性和历史性,只有“事件性”关系——毫无征兆和因果关联的聚集。当小说呈现了每个微末小人并非因为伟大的历史使命或神圣理念而发生关联,而仅仅是一些活着的人在一起活着,那么呈现他们人生经验的小说写出来的不恰好是“虎跃现实”吗?

小说写辛辛苦苦做家政补贴家用的刘淑娴带着自己的小孩子回家,他手里的小风车忽然被风吹走了:

一阵风刮来,小风车随风远去,毛蛋哇哇大哭,刘淑娴赶紧哄孩子说下回妈妈给你买一个新的。

小风车在车水马龙中颠沛流离,最终被环卫大爷的扫帚拦住,缺牙的嘴吹动风车,饱经沧桑的脸庞上露出笑容,他今天要回乡下看孙子,这不礼物就来了么。

傍晚,环卫大爷乘坐81路公交车回到家里,把小风车给了八岁的孙子,孙子举着小风车和伙伴们奔跑嬉戏,一不留神,小风车被大风刮走了,继续在田野上飘荡飞翔。

最终,小王庄外的疯女人捡到了小风车,将它插到自己城堡的顶端,弱小的风车用尽全身力气在西风中劲舞。

一个小风车,随风飘摇,却把小说中的几个核心人物和非核心人物都串联在了一起。它从一个微末的生命虎跃到另一个微末的生命,呈现这部小说的一种“失序性”的故事结构——不再按照已有的观念,尤其是特定的政治观念和道德理想来设置自己的故事,而以一种人生命运的相关性取代传统小说价值观念的相关性来串联各色微末小人:地铁站的李可健、失业的徐良、做保洁的刘淑娴、开车的老包、退休的老马和老车、卖保险的韩霓、卖豆腐的六娘子、小跑腿彭秀章……小说看似没有主人公,却有一个主人公群落:处在共通的命运结构的微末小人。这个小风车,正是虎跃现实书写的体现:让故事穿越在那些随风而去的微末人生的生命境遇之间。

正是这个小风车,让我们看到了网络小说普遍存在的“虎跃现实叙事”:从一个小人物虎跃到另一个小人物的写作方式,从而趋向于本雅明式的单子化人物的命运叙事。L.克莱尔·拉贝格(Leigh Claire La Berge)在《猫的马克思主义:一本激进的动物寓言集》中分析了虎跃概念的源流。在18世纪的欧洲,“老虎”意象蕴含着“革命”,“整个法国大革命被称为一个老虎事件(tigerish affair)”;“跳跃”则是指从一个历史时刻跳跃到另一个历史时刻。本雅明认为,罗伯斯庇尔是将法国大革命当作古罗马革命意志在当下的回返,通过“虎跃”扎入古罗马,由此将法国从封建王朝的历史连续体中拯救出来,实现马克思所说的“革命”性的辩证跳跃。在这里,骁骑校让小说中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虎跃到这个族群艰难困苦的单个人的历史之中,令单子之间的命运虎跃勾连,形成对历史的革命性辩证理解。

这种虎跃现实,乃是每种微末人生之间相互勾连的现实,也是不同时空中都具有可勾连性的现实。骁骑校《下一站彭城广场》以穿越方式写三个历史时段中的微末人生,也就把三个不可能有同构性的历史虎跃性地纠缠在了一起。于是,骁骑校成功地在其小说叙事中实现了本雅明所说的“虎跃”:一种真正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并不是那种宏大的因果链条下的线性历史,这种线性历史讲述的乃是主流故事,而那些单独的个体则被淹没在历史故事的洪流之中——恰如“五四运动”这样的两三千人所创造的历史叙事,必然无视一个山里的孩子遇到蛇的惊心动魄的经历。

小说还把不同历史时代的风俗、景致、器物、建筑、事件等虎跃性串在一起,让微末小人的命运故事来定义这些仿佛具有宏大象征意义的场景与器物,以“虎跃”的方式将三个历史时期的不同命运的单个小人物的生命经验,从气势磅礴的线性历史故事的裹挟中拯救出来,让那些辗转于洪流中的老百姓苟延残喘、挣命挣扎的故事流露善良的乐歌,让那些在烈风中像烛火一样生生灭灭的渺小灵魂闪烁出星星一样脆薄的亮点。

在这里,小说延续并推进了《长乐里》书写小人物人生状况的传统,使用“穿越”这一网络小说故事架构的菲勒斯式爽文模式——穿越者依赖简单的现代生存手段就能征服天下的故事模式,恰如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男性总是相信凭借自己的性生理机能就能令所有女子臣服的菲勒斯冲动(9)——又将这种穿越爽文叙事改造为微末人生的跨时空叙事。穿越爽文令作家驰骋想象,驾驭更加广阔的时空,串联众多的小人物世界,打破巴赫金所说的长篇小说“成长体叙事”的“主角光环”模式,将一个个沙粒般堆在一起的毫无历史性的普通人的生活,串联成史诗般的历史画卷。

总之,骁骑校将“穿越”的爽文写作架构,转化为“痛爽文”的现实主义写作,其内在的叙事脉络不是私人叙事、表现主义叙事,而是我所说的一种“littlestories”(小故事)式的叙事,即没有宏大的故事,只有不同的微末小人的共通经验。由此,小说的树状结构转型为网络小说的“块茎结构”:每个人的生活都生活在另一个人的生活之中,从而每个普通人的生活并没有连接成具有历史象征性或政治主题性的故事,而是以孤立的个体纠缠关联成一个共同的命运:挣命的精神和悲悯的善良。

或者说,虎跃现实的书写重新定义了“穿越”这一网络小说游戏性叙事方式,将穿越升级到了“2.0版本”,将穿越爽文转换为历史并置,从而令穿越小说变成了一种“历史漫游文学”。

五、游戏现实主义:新大众文艺的微末人生书写

时至今日,回看网络文学的历史,今天堪称经典的一些作品,如《十日终焉》《将夜》《余罪》《下一站彭城广场》《我们生活在南京》《夜的命名术》《我的治愈系游戏》《诡秘之主》《宿命之环》等,无不是在重设现实的叙事中,将写故事的笔指向了那些普通卑微渺小的“微末人生”——也许这才是作为新大众文艺的网络文学的独特之处:经典现实主义表达历史性的现实,动漫现实主义表达欲望性的现实,而新大众文艺正在以游戏性的方式表达微末人生的现实。

在这里,新大众文艺对现实真实的表达不再是传统经典现实主义的方式,即以现实生活逻辑为准则,呈现对现实历史内涵和发展规律的“反映”;也不再是二次元动漫等形态的文艺,以创造“比现实更有欲望的符号”方式,对现实世界内在矛盾的想象性回应,构造出对现实的“反应”;新大众文艺正在创生一种崭新的书写现实的路径或方式:不同于经典现实主义直接指向历史真实,也不同于动漫现实主义呈现理念真实,而是以游戏性的叙事逻辑,通过重设现实、悬置生活、裹挟欲望等不同手法,通达事件真实,一种普通人生“现实遭遇”的单数个体的真实。

在我看来,新大众文艺的这一面,体现了现实主义三个不同时段:经典现实主义致力于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往往以白描性的手法书写生活经验,构造“反映论美学”;而以电影、动漫、动画为代表的所谓动漫现实主义,则以商品恋物癖式的迷幻表达现实欲望,将现实的矛盾幻化为酣畅淋漓的人类精神大爆发,好像拯救灵魂就可以拯救世界似的,从而将“反映论美学”迭代为“反应论美学”的雏形;而新大众文艺不仅仅包含反映论美学和反应论美学,还创生了“游戏论美学”:通过游戏性地重设现实叙事、卢多叙事和涌现叙事,呈现“游戏现实主义”的表意逻辑。

就表达微末人生现实的“游戏论美学”来说,诸如电子游戏、网络文学、新科幻文学等,总是通过言说现实之外的东西来通向现实;或者说,游戏现实主义通过重新设定一个“世界”,从而令现实生活的“深层矛盾”或“原始悖论”得以呈现。按照这个逻辑,作为新大众文艺之代表形式的网络文学,其现实表达问题就可以获得新的阐释和理解。网络文学书写现实的方式,带有寓言化和隐喻性的特点。这种寓言化和隐喻性地表达现实的方式,不仅仅来自网络文学作者的叙事策略,更是几十年来网络文学创作和阅读形成的文体传统使然。

于是,游戏现实主义方式,令文艺作品变成关于人类生存的真实境遇的寓言性表达,它将人放置在了“实在界位置”上,“读者”变成了“玩家”(行为模仿、角色扮演、程序控制……),通过“戏弄人生”,反而直面人生之实在界真实:在这样的文本中,(玩家式)读者经历一次次“游戏”,追逐世界的变动不居和偶然汇聚,令现实的特定秩序成为可以不断破坏、重组和重新编码的对象;与此同时,“现实”不再是稳定性和秩序性的“存在物聚集”,而是可以从不同侧面打开的具有不同意义的“精神现象”——一种关于世界的“多义性”表达,转向了关于现实人生的“多异性”叙事。

然而,无论怎样的现实重设,网络文学的核心价值不是其想象力的丰富和奇诡,而是在这种奇诡和丰富之中,依旧是单调而坚硬的现实人生处境的表达,这也是“痛爽文”现实表达的魅力所在。

简言之,所谓“痛爽文”,爽的是故事,痛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