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8期|党永高:阿庆的假日
党永高,笔名但是,1982年4月出生,山西省朔州市人。小说散见《山西文学》《延河》《鸭绿江》《北方文学》《当代小说》等刊。
一
休假第一日。
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活?反正,再也不能这样生,再也不能这样活。
残阳犹如熄了火焰却还在燃烧的火球,不再熊熊然,但热度依然了得。凉风怕被烤着,躲得远远的,连很少消停的话痨麻雀和酷爱嘚瑟的歌手黄莺都隐在树荫里,半闭迷离的眼,蔫头耷脑地打着瞌睡。阿庆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吐掉嘴里早已嚼得只剩口水味的口香糖,再一次下了决心。
休假第一天,下午五点,生物钟启动,阿庆感到坐着浑身难受,起身站在20楼的落地窗前,抻胳膊伸腰蹬腿,再懒洋洋地抬眼看窗外,角膜有种被炙烤的感觉,赶紧把头撇到一边。习惯了此时开始工作,偶尔休息一回,反倒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发慌手发痒,没着没落地想要干点儿什么。
阿庆想,还是去街心公园走走吧,那里有绿荫遮阳,有喷泉散热,还有退休老头老太清唱、跳舞、练剑、打拳等可以欣赏。尤其是那个用扫帚样大的毛笔蘸水在地上写字的清瘦老头,听说其作品已被吉尼斯认证,这些不失为炎炎夏日最难得的风景和消遣。
阿庆褪下睡衣,换上玲玲送他的藏青色短裤和白色真丝半袖,趿拉着人字拖,抓起手机和家门钥匙,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出空调浸润的电梯,再出单元门,热浪扑面而来,像是瞬间从冷库掉入蒸笼,他打了一个激灵。小区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那个给人感觉吊儿郎当的保安,躲在大门口巨型蘑菇般的遮阳伞下,手里捧着那个油黑硕大的塑料水壶,一口一口喝着掺了绿豆汤的水。保安例行公事般问阿庆好,阿庆朝他点了下头算作回应,就慌不择路地出了小区门,换成八字方步,顺着行道树的阴凉朝街心公园而去。
路过彩票投注站,阿庆还是没忍住往里面望了几眼。今天是周二,双色球开奖日,要说诱惑,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大。奖池累积38亿元了,38亿元是什么概念?阿庆这样算,如果全国按整整14亿人算,那么38亿元就是每人2元7角1分4还多。想想啊,14亿人排队给你钱,人群得绕赤道好几圈。别说数钱了,单伸手接钱都会抽筋。38亿元,得是几位数呢?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十亿,阿庆扳着指头数,吓了自己一跳,足足十位数啊;38亿元,有多重呢?阿庆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百元新钞一张约为1.15克,38亿元就是43700千克,合43.7吨,前四后八一车都拉不完……这账一算完,阿庆愣在了原地,心跳加速,手脚冰凉,仿佛来到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哪方是天堂,哪方是地府,拿不定主意该向左还是向右。
阿庆今早才信誓旦旦不再碰彩票,刚刚又重复了一回,此时,他却迫切地想要反悔,违背自己对自己发过的誓。他知道这也是背叛,可一想到银行卡余额极有可能会实现零的突破,直冲十位数,他就觉得应该再搏一次,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万般纠结中,自己向自己保证,绝对、必须、一定是最后一次。思想防线自破后,阿庆又开始扳着手指头算了一笔账:双色球2元一注,单注奖金最高可达1000万元,照这样计算,要想把奖池一网打尽,至少得中380注,得投资760元。自己经济能力有限,赢起赔不起,还是稳扎稳打得好。如此一番合计下来,阿庆又鬼使神差地进了彩票站。
因常年在外地工作,阿庆不常来,每月休假3天,有时碰一个开奖日,有时两个,但他每次都买同一注彩票,少则5倍,多则50倍。老板娘对他印象极深,不等他开口,就笑盈盈地问:“回来啦,这次打几倍?”
阿庆满怀心事,却又城府不足。他不敢看老板娘热情似火的眉眼,小声接话道:“380倍。”
老板娘惊得目瞪口呆,一度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提高音量反问:“380倍?”
阿庆机械地点头。
老板娘看出他状态不对,停下摁在键盘上的手,说:“要不再想想,多选几注,中的概率更大些。”
阿庆铁了心认准了那注,也铁了心收官一搏,要么不中,中就要打破奖池,他固执地摇了摇头。他咬牙念出1、3、13、14、23、32六个红色球号,又重重地补充道蓝球9。这7个数字,十几年来,在他梦里都会时常闪现,已深深地刻在他的骨子里了。
老板娘指如纤细的葱白,嗒嗒嗒飞快地敲击键盘,几秒钟后停下,抬眼看阿庆。阿庆明白,老板娘这是让他确定倍数,他肯定地说:“就380倍!”
老板娘重重地击了一下回车键,随着打印机“吱”一声欢叫,吐出一张热气腾腾的金黄色彩票。阿庆扫码支付760元,接过老板娘双手递上的彩票,像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逃也似地出彩票站,踏上晚霞映红的人行小道。阿庆突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没了去街心公园的兴致,他朝家的方向折返。
回到家,听到叮叮哐哐的声音从厨房传出,阿庆知道妻子已经在准备晚餐了。妻子是典型的家庭主妇,主业是玩麻将打牌九。阿庆上班不在的时候,她通常是草草吃过中午饭上场,赶在阿庆晚上九点半下班前回家,装模作样地跟阿庆视频,以证明她一天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并无不轨。逢阿庆休假,她也不得不向“麻朋牌友”告假,心不在焉却又挖空心思、变着花样给阿庆改善伙食,搓洗积攒了一月的油腻腻、臭烘烘的背心、内裤、袜子及各色衣裤。阿庆倒也领情,每月工资大半上交,自己只留小半买烟购彩,偶尔回请“厨朋酒友”一顿。单位管吃管住,至于穿的衣服全凭妻子做主,买啥穿啥,他从来不挑。
阿庆进门将彩票藏在沙发垫下,双色球九点十五分开奖。他并不打算适时核对,一来怕妻子看到又婆婆妈妈地叨叨,二来怕失望,更怕激动导致整晚失眠。
晚餐七盘八碟,水炒鸡蛋黄嫩嫩的,生煎牛排微微焦糊,骨头汤炼乳般奶白,拍黄瓜青翠欲滴,火山积雪造型逼真……都是阿庆爱吃的。妻子还给他准备了酒,二两的杯子满满当当,汾酒独有的清香溢满不大的餐厅。她坐在餐桌对面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大快朵颐、小口品啧,自己却不动筷子。
阿庆“吱”抿一小口酒,对妻子说:“你也吃啊。”
妻子受惊似的连连摆手说:“我可不敢再吃了,最近98斤了,眼看就要过百了。”
阿庆带着不屑“啾”了一声,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正香。
妻子看着他遭了饥荒般的吃相,又重复说了上百遍的话:“堂堂四星级酒店的大厨,跟没见过吃的似的。”
阿庆不想再对她说“饭店厨师就喜欢吃家常便饭”老生常谈的话,低头一顿狂扫。酒杯见底后,桌上的菜都下了一半。他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摸着大肚腩,接过妻子递来的餐巾纸,潦潦草草擦了下嘴,习惯性地起身往阳台走去,站在落地窗前看华灯初上的人间烟火。
一月不见,没来得及收拾厨房残局,妻子就有点儿迫不及待了,穿着性感的真丝睡衣在阿庆面前晃。一月没沾荤,阿庆也想,但已没有五十岁之前那么狂热了,在妻子半撩半逗下,慢腾腾地进入卧室。
二
休假第二日。
昨晚睡前阿庆将手机调成静音,这并不是他的一贯习性,而是心中有鬼在作怪。果不其然,早上睁开眼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微信里有酒店服务员玲玲零点以后发来的十几条未读语音消息,十几条未接视频请求,还有3个未接电话。见妻子仍在熟睡,阿庆鬼鬼祟祟溜进洗手间,顺手反锁上门,将手机音量调至最低,一条条听完玲玲发来的语音消息,无非就是想呀,爱呀,寂寞难耐呀之类的情话。阿庆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回复道:“你神经病啊,不知道我回家了吗?被我老婆发现了怎么办?”
玲玲或许是晚上睡得太迟还在梦周公,或许是为情所伤不愿搭理。阿庆等了半天不见回复,删掉通话记录,撒了一泡尿,又摸回床上在妻子身边躺下。妻子被吵醒,翻个身,顺势将手搭在他身体敏感处,隔着睡衣,开始不紧不慢地揉搓。阿庆心里有点儿反感又有点儿激荡,生出长毛般的痒痒。但碍于长期两地分居,不愿扫妻子的兴,耐着性子强忍着。几分钟后,心里长出的毛也褪尽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拿掉妻子的手,翻身下地。
妻子嗔怨,骂一句:“没用的货。”也一骨碌爬起来,开了床头灯。妻子赤身暴露在阿庆面前,他却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激情。这一刻,他又想起了比妻子年轻二十几岁的服务员玲玲,如果是玲玲这般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会不会重振雄风呢?他想,是猫都爱吃新鲜的鱼,自己也一样,有很大可能是会的。
玲玲可能随时会打电话、发消息过来,这无异于定时炸弹,阿庆跟妻子共处一室,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他决定先下楼避避,必须得设法联系上玲玲,再次跟她强调在自己休假期间绝对不能随便打电话、发消息,更不能发那些肉麻露骨的情话。他必须得把危机彻底解除,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妻子。
阿庆坐在客厅沙发上窸窸窣窣穿衣服,穿的还是玲玲送他的那身。
然而,人一急智商就会打折,他忽略了这样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之举。以往都是妻子早早起床,做好早餐三番五次地叫他,他才肯磨磨蹭蹭地挪窝,今天突然一反常态,能不叫人起疑心吗?
妻子下了地,双手抱胸站在卧室门口。她对阿庆的反常,心中生出不满,眼中闪出疑惑,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这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起这么早干吗去?”紧接着目光转向他换好的衣服,再次发问:“这衣服是哪儿来的?”
阿庆从小就不会撒谎,妻子突如其来一问,他心里有点儿发慌,脸一下子就红了,仿佛患了失语急症,半天发不出声。
屋里的气氛有点儿尴尬,妻子的脸色明显在一点点变白。阿庆知道这是暴风骤雨即将来临的前兆,愈发慌张起来。依她的架势,看来不编个合理理由是搪塞不过去了。多个版本在阿庆大脑中闪过:哪个朋友或同事送的?妻子不会打电话对质吗?自己逛街买的?那么购物小票呢?刷卡记录呢?退一步讲说是现金支付,一不符合自己日常消费习惯,二也得讲清资金来源啊。不行,不行,都不行。阿庆否决了自己多个站不住脚的想法。不如干脆老实交代了吧,反正自己跟玲玲目前还是清清白白的,本来也没啥可隐瞒的……
可不等阿庆开口,妻子就开始歇斯底里:“从昨天一进门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把个烂手机抱得紧紧的,睡觉都压在枕头下,还有刚刚你偷偷摸摸地在洗手间听语音,你以为我是聋子吗?”
面对妻子火力全开、爆炒豆子般的质问,阿庆才涌起的一点儿勇气被瞬间压下,惊慌又占领了情绪高地。他虽还未做亏心事儿,可迹象已经很明了了。单凭接受人家姑娘送的衣服,就可给他扣上“出轨嫌疑犯”的帽子。
阿庆越不作声,妻子越觉得他理亏,就越生气,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泛着利刃一般的寒光,冷冷地盯着他,像是随时会弹射而出,直插他的心脏。
可阿庆毕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结婚都快三十年了,哄老婆的阅历和经验还是有的,加上之前也成功化解过几起类似的危机。他很快便想到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先设法拖住妻子,把玲玲的电话姓名修改为“老板”,微信拉黑,再使激将法,佯装把手机交给妻子保管。阿庆说干就干,他调整一下紧张的情绪,走过去摆出同情安慰的态势,不顾妻子的躲闪,强行搂住她。脑袋搭在她肩上,双手在她背后交叉,麻利地从电话通讯录中找到玲玲的名字,麻利地修改为“老板”,再打开微信找到玲玲的头像,同样麻利地拉入黑名单。整个过程,他虽心跳加速,但动作行云流水般通畅、自然。完事后,他松开妻子,脸上装出一派镇定,反手将手机塞进她手里,理直气壮地说:“给,给,给,手机你拿着,看看到底有没有啥。”
阿庆冷不丁转移话题,妻子反倒被他整懵圈了,抓着他的手机呆在原地,仿佛一尊汉白玉维纳斯全裸雕塑,散发着冰清玉洁的炫目光泽。
阿庆见状,赶紧搭起台阶,给自己下也给妻子下,重新搂住妻子说:“好久没有陪你买衣服了,咱去万达逛逛吧。”
妻子还在噘嘴瞪眼,她虽已是半老徐娘,但小女人爱胡搅蛮缠的天性还在,惹下她不是三两句甜言蜜语就能摆平的。在她的概念里,居家小事男人就得迁就女人,这样才能显出大男人、小女人各自在家庭中应有的地位和样子,日子才能过得风生水起、莺歌燕舞。
阿庆长期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各色女人几乎都领教过。他揣摩女人心理、哄女人的技术,甚至远超颠勺炒菜的技术,他知道妻子在等什么。在短短几分钟内,他就想到了搪塞的办法,换上嬉皮笑脸,装作低声下气地说:“你得答应我,我说了你一不准生气,二不能闹腾。”随即趴在妻子耳朵上,神神秘秘地叽叽咕咕了一阵。妻子脸上的阴云在一点点散开,最终笑得灿烂,小拳头在阿庆怀里打鼓般捶了几下。阿庆也笑了,空气中浓烈的雌性和雄性荷尔蒙气息交织在一起,有种巧克力化了的味道,撩拨着夫妻二人缓解下来的细胞。
阿庆跟妻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其实妻子要的也只是一个交代。编故事也无所谓,只要能说得过去,情节符合逻辑,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就行。作为曾经的酒店服务员,她心里明镜似的。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男人处在女人占半数以上的环境里,把持住的能有几个,若是自己一味地较真,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只要男人的心还在,挣的钱还往家里拿,自己在那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上上策。她也懂,放出去的男人如同撒出去的沙子,任他随风飘扬,总有风平沙静的那一天。若是一味地想要死死抓在手里,反而会漏得到处都是,再难颗颗粒粒重新聚拢在一起。
在妻子洗脸化妆的空档,阿庆给酒店餐饮经理发了条消息:“后方险些失火,劳大姐跟玲玲说一声,我在微信里骂她的话是一时着急,并无他意。为保险起见,我暂时拉黑了她的微信,让她千万别多想,千万别再打电话过来,一切容我回去再慢慢跟她解释。”
此时此刻,阿庆是真心后悔了。酒后他曾红口白牙、信誓旦旦地跟玲玲许下一堆鬼话,诸如一心一意只爱她一个,一年365天待在酒店陪她,不再回家交公粮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已经动了心的未婚小姑娘,把他的醉话当成了日月可鉴的深情表白,绝不容许他有丝毫违背。他也庆幸,看来玲玲不是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角儿,幸亏生米还未煮成熟饭,引火还未烧身,否则真够他喝一壶的了。
妻子在洗手间一通捯饬,一会儿是哗哗的流水声,一会儿是呼呼的吹风机声,一会儿又是呜呜的脸部除皱仪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阿庆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等,想起昨晚买的彩票还没核对,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从沙发垫下取出那张寄托无限希望的方块薄纸,打开手机核查比对开奖号码。
随着阿庆发出“唉”一声长长的叹息,38亿元的宏大美梦宣告破裂,他整个人软瘫在沙发里。不多时,洗手间里终于传出了“啪啪啪”的拍打声,阿庆知道这是妻子在往脸上拍润肤水,是堪称浩大的化妆工程即将完工的信号。他知道可供自己毁灭“罪证”的时间不多了,慌里慌张地将彩票撕了个粉碎,边撕边再次发誓再也不碰彩票了,撒手将碎屑丢进垃圾袋,严严实实地扎紧袋口。
阿庆无精打采地陪妻子去万达,广场中心的喷泉伴随劲爆的音乐变幻着花样舞蹈,水花飞溅,凉意四溢。游乐区有转木马、碰碰车、大摆锤、海盗船、网红桥,大人孩子恣意欢快的笑声浪潮般此起彼伏。一切如常,妻子一家店一家店过,各种款式、颜色的衣服一套一套试。阿庆低头刷视频,也是抖音、快手、视频号一个一个过。隔一会儿,妻子遇到心仪的,会唤阿庆看。阿庆抬头瞥一眼,无论心里认为真好看还是假好看都说好看。妻子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在落地穿衣镜前转上几圈儿,又钻入试衣间换穿另一件。
阿庆陪妻子在万达一逛一天,午饭在四楼美食广场吃一碗陕西凉皮就应付过去了。妻子试穿了上百件衣服,到头来却一件没买,说是都不太满意,要阿庆等下次休假,带她去省城逛。
直到晚上他们回家,玲玲都没再打电话来,阿庆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晚餐依然丰盛,酒也没有少,还是阿庆大吃小喝,妻子坐在对面痴痴地看。饭后,妻子换了一身花色纯棉睡衣,同样性感,扭着腰在阿庆面前晃来晃去,阿庆心生莫名其妙的胆怯。
三
休假第三日。
不到早上六点,阿庆就怎么也睡不着了。长期一个人在外地,偶尔回家妻子躺在身边,总感觉多了点儿什么,又少了点儿什么,反倒不自在了,一切都好像乱套了。
阿庆平日的作息规律大概是这样的:零点左右上床,四仰八叉地躺平,举着手机似睡非睡地刷短视频,自然睡着的那一秒,手机掉下来砸到脸上,随手把手机狠狠丢在一边,侧身进入睡梦状态;凌晨四点左右被尿憋醒,悻悻地下地撒尿,上床继续睡;一觉睡到八点左右,大脑醒了,但不睁眼,开始天马行空地编剧,剧情大多千篇一律,无非就是买彩票中大奖,自己开饭店当老板,还有找机会去澳门赌一把;九点准时起床,如厕、洗漱;早饭跟他无缘,从来不吃;上午九点半至晚上九点半,除了下午两点至五点休息三个小时吃午饭、午休外,其他时间他都在厨房烟熏火燎;晚上九点半以后至次日零点左右,跟“厨朋酒友”在各色夜店把酒论英雄或上交友APP撩明知是美颜却欲罢不能的“美女”。
他的生物钟被打乱,再加上彩票没中,玲玲的事儿又差点儿翻车,阿庆的情绪跌至谷底,头皮一阵麻一阵疼。睁开眼,他就有想要早点儿逃离的感觉,张罗着联系回单位的拼车。妻子翻身重复昨天早上的动作。这次,阿庆知道一别又是一月,故没有排斥,闭上眼默默给自己打气,努力回忆年轻时跟妻子的美好时光。慢慢地他的心里起了波澜,接着身体竟然也有了反应。妻子喜不自禁,阿庆心里也生出几分愉悦,二人找回缺失的默契。正当他们情浓意浓时,阿庆的手机“呜呜呜”开始震动。他本能地打了一个激灵,速度和力度跟着慢下半拍,扫了一半的兴致。
坚持完事后,妻子喘着粗气骂:“是哪个缺心眼儿打的,爱神非赐他阳痿早泄不可。”
阿庆抓起手机查看,显示未接电话是“老板”。阿庆本能地想要回拨,突然想起昨天的神操作,吃不准这个是真老板还是玲玲,伸出的手指又缩了回去。
妻子趴过来,下巴搭在阿庆肩上问:“谁的电话啊?”
阿庆故意把手机举在她面前,指着那个红色的方块字说:“是老板。”
妻子吐了下舌头,为自己刚刚的诅咒尴尬。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跟阳痿早泄没有半毛钱关系。尽管如此,妻子心中还是生出几分自责,怪自己不应该随便下咒,可能会让老板或多或少沾霉运。吃谁的敬谁,她可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呢。
见阿庆不回电话,妻子疑惑地问:“为啥不给老板回电话?”
阿庆说:“刚才太兴奋,说话气息不匀,怕老板听着不舒服。”
妻子“啾”一声表示不屑,阿庆自己也觉得理由太过牵强,朝妻子咧嘴一笑,翻身起床,急慌慌抓起内裤套上,赤膊赤脚坐到沙发上。
阿庆点开红色“老板”,发现真是老板的电话,随即卸下心中千斤负担,回拨过去。熟悉的企业彩铃重复响了两遍,一直无人接听,他才小心翼翼地挂了电话。
好久没等来老板的电话,阿庆知道她一定又在忙了。她有个习惯,一旦开始做事,就会把电话撂到一边儿,直到把事情安排妥当,才挨个儿回未接电话。对此,阿庆曾表示不解。老板说这是她成功的最大砝码——专注,阿庆更加不解。他自认为自身也够专注,几十年专心致志地干厨师一件事儿,为何结果却总是成功之母——失败,而就是诞不下成功呢?他想不通就问老板,老板让他再好好想,他还是想不通,到后来就干脆不想了,但他把当老板编了剧,天天起床前躺着自导自演一遍。
妻子起床后就一头扎进了洗手间,机洗阿庆背回来的床单、被罩、裤子、上衣等大件,捂鼻拧眉地手洗散发着酸馊油烟味儿的背心、袜子、内裤等小件,不时朝他抱怨说衣服太多、味太难闻、太脏、太难洗等。阿庆通常会呵呵一笑,真心实意地夸赞妻子洗衣服速度快,洗过的衣服比新买的还干净、平整。对此,妻子很受用,再不吱声,吭哧吭哧一洗就是半上午,然后从洗手间出来马不停蹄地直接钻厨房,用一个多小时整满满一桌菜。
拼车司机打来电话,说好下午三点左右来家接阿庆。他工作的地方距家三百多公里,前几年一直坐火车往返,贼慢贼慢的那种,逢站必停,下火车还得两头打车,光路上就要走六个多小时。这两年有了拼车,路费比之前要贵上一倍还多,可两头上门接送,便利了不少,省去将近一半时间。就这妻子还嫌不方便,吵吵着让阿庆考驾照、提车。阿庆知道自己好酒,在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的交规约束下,车对他来说只能是摆设,还有可能成为累赘和负担,根本谈不上便利,更不是享受,买车一事就被他无限期地拖了下去。最近新闻几乎天天报道,连通两地的动车即将运行,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家,淡季时票价比拼车低一倍还多,简直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想想就兴奋。
阿庆一直瘫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琢磨着上午要去干点儿什么,再次想到老板,阿庆猛地想起一同出道学徒的师弟。阿庆认为师弟比他有魄力,没打几年工就自己开饭店当了老板,饭店虽说不大,但自己当老板有话语权,挣钱也多,优越感明显比其他几个打工者师兄弟强。师弟开的饭店离家不远,阿庆跟妻子打声招呼,就下楼去了。走十几分钟到饭店门口,玻璃上贴着黑体加粗的“转租”,下面是师弟的手机号,台阶、门窗一片灰暗。阿庆趴在玻璃上往里瞅,桌椅横七竖八,遭贼似的一片狼藉,吧台里的酒水饮料已全部下架,财神爷手里端着沉重的金元宝在无力地摇头晃脑,处处显露颓废和恓惶。
阿庆虽不知师弟经历了什么,但结局一目了然。他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给师弟打个电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叹口气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这是小城最火的餐饮一条街,曾经一铺难求,可阿庆惊讶地发现转租的不仅师弟一家,隔三岔五就会看见玻璃上贴着“转租”的店,其中不乏前几年一到饭点门前就排长队的名店。阿庆急于想开饭店当老板,眼前看到的令他无所适从,他边走边想,越走越慢,直到呆呆地站在街边。
阿庆拖着灌铅一般的双腿回家,妻子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刚还好好的,出去走一圈儿怎么像被霜打了一样?”
阿庆答非所问:“我想跟老板续一天假。”
妻子揪着耳朵惊讶地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要续假?”
阿庆没搭话,把自己关进卧室,将玲玲的微信从黑名单移除,手写输入“对不起”,点发送却收到系统发来一个小红圈。里面标一个扎眼的白色感叹号,下接一行暗黑色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玲玲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庆心里先是一片酸涩,忽又一片明亮,感觉像修行的老道终得道,腾云驾雾般升上天空。
阿庆心里念叨着“再也不能这样生,再也不能这样活”。给老板微信发条消息续假,给拼车司机发条短信取约,不等他们回复,就关掉手机。
阿庆不顾不能过度饮酒的医嘱,午饭时干掉半瓶五十三度红盖汾,离开饭桌在沙发上躺下,一觉睡到昏天暗地、月明星稀,再到艳阳高照、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