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世界充满困惑
去年暑假没有回家,留在上海实习了小半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象牙塔,近距离接触社会生产现场。
从学校到工作单位要周转两小时的公共交通,往返本身便占据一天的六分之一。入职第一周,每天早上六七点出发,晚上八九点到宿舍,吃完饭将近十点,应当尽快洗漱、睡觉,投入第二天的工作。你当然可以猜到,我抗拒入睡,妄想通过延长夜晚的清醒时间对抗第二天的到来,企图“偷”一点自由空间给自己浪费,恶性循环,白天上班的每一秒都在为夜晚还债。第二周开始,我在公司附近住酒店,尽管平价,在上海也足够抵消实习工资,相当于用八个小时的劳动所得购买四个小时的通勤时间,或者说,夜晚可挥霍时间。
小半年的实习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经济上的收入,却让我在劳动之余观察、学习、模仿,勉强初步完成了“社会化”——我手头的生产活动如何作用于整个创收系统,公司乃至这个产业如何运作,更多地,还是职场上的人们如何打交道。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书本上抽象或空缺的具体生活包裹住我,我试图提取它们的本质,可一切庞杂、盘错、毫无定性,表象剥开还是表象,而工作环节、人际细节上处理不好的部分又令人陷入自我怀疑。
在此之前,我刚刚把儿时在西南老家的山乡记忆、家族内部的情感关联、女性身份的成长体验统合在一起,定稿了对个人而言完成度较为满意的小说,无论是经验还是情绪,都属于舒适区,却也迷茫于下一篇还有什么可以写。实习的小半年,我彻底停摆了写作,期间好几次尝试,要么写不出来,要么写得很烂。虽说上三休四,休工的四天除了必须完成的学校事务和中期考核备考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敷上短视频、肥皂剧、游戏、外卖混合的麻药度日。
实习结束后,我一度以为自己再也写不出小说了。国庆收假第一天,课后和同学去打了会儿羽毛球,感觉精力尚存,就去图书馆坐坐,打开文档,《淤青》的开头就出来了,当时自己都吓一跳,不敢让这股气、这种感觉放掉,一直写到图书馆关门。回去的时候一辆共享单车都没有了,那天还忘了带宿舍钥匙,但是好开心,又能写小说了,感觉上好像还比之前进步了一点点。真好。
现在我要回溯和剖解的,就是那天,那个短暂的起笔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不可遏制地从意识变成了文字。
可能有一些焦虑。从西南小城到西北,再到上海,像是从湖一路入海,你可能是一条努力摆尾的鱼,但海里美丽的、有力量的鱼太多了,你很容易感到无措、渺小。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自以为拿到了海洋居留证,实际上只是体验卡,时间一到就要回到小湖,交配、产卵、忘记摆尾的动作,然后等待死亡。
可能有许多藏起来的困惑。去年正好是本命年,二十四岁,意味着迈进成人社会半轮,但我对世界、对他人、对自我依然感到难解、不解。为使自己合群,每天戴着温和、稳定的面具,学着讲一些大人该讲的话,朋友圈越发越少,袒露真心越来越难,也在每一个独处时刻忍受皮肉割裂的疼痛。新建文档的瞬间,扑面而来满是坦白与忏悔的渴望,想高喊我不是这样,我有好多困惑,有好多原始的冲动、动物的本能,有好多见不得光的想法。小说的妙处在于,你可以慢慢学习调整火候、收敛倾诉欲,让这种袒露变得不那么惹眼,而是游走在字符与字符之间,成为心理塑造的更加立体、真实的细节。像是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出刀越狠,对内在的审视越严苛,笔下的主人公就越鲜活。
《淤青》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体验卡过期后,回到湖里将要面对何种生活。主人公既不愿摇摇欲坠困在入海口,又不甘再安于小湖,正如她既不满意空有外表的理发师,又厌恶在世俗意义上稳妥的组长。都不愿意,在生活的炖煮中渐渐就成了无法抉择而都无法放弃,一块小淤青反复折腾,便成了难以愈合的瘢痕。不上不下间,她将所有期待寄托于网红家铭。等骗局浮出水面,令她崩溃的不仅是家铭这个存在的幻灭,更是被赋予救赎意义的完美个体竟然要和看不上眼的理发师划等号,而他竟然把自己义无反顾给家铭的钱(爱),重新以爱的名义交还给自己。她不敢承认,只能自欺自弃地走向另一个选择——油腻的组长。
最初几版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把稿子给朋友看,反馈是“感受不到力量”。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自己,如果写作的手疲软无力,笔下的人物也只能跟着逆来顺受。我选择暂停,先顺《大数据爱情》二稿。
《大数据爱情》初稿紧跟《淤青》,虚构于同一时期,但显然离我的实习经历更近。既然近,索性更近,加入时兴的MBTI测试、小红书相亲、搭子文化、微博视监等,这些现象很可能只会流行一小段时间,但却是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今天”。我自知眼界与认知都十分有限,把握不住厚重的过去,也无法预知未来,能做的只有踏踏实实写“今天”,争取写得勤一点、好一点。即便如此,如果只是记录一段工作体验,未免单薄,所以我问自己,这小半年乃至成年后的社会化历程,最触动我的、可以称作“生命经验”的是什么?答案是规训与妥协。从真诚、信任到伪装、防备,攀比变得容易,慷慨变得奢侈,个人特质在减少,道德标准在放低,理想主义在瓦解。人类把AI训练得像人,也把自己驯化得像机器。说到AI,写这篇小说时DeepSeek尚未进入大众视野,如今回看小说中关于AI伴侣的设定确有诸多不足,这也提醒我,想要写好今天,就得更灵敏地感应急遽变化的现实。
比起《淤青》,《大数据爱情》的情节更简单,却多了几千字的篇幅,写得更费力,讲起来也更抽象,关于生活如何无声无息地锉磨刚入社会的年轻人,关于情感缺失与寄托的几种方式,关于人与机器的存在及相互关系,关于道德选择。二稿主要在于打磨对话,职场线上线下对话,和AI的对话。这个过程中,我反复问自己,你真的没有力量吗?你写的确实是一种处境,除了呈现外,确实没有义务给出一个乐观的答案,但你为什么要写呢,难道不是因为对这种处境不满吗?非要待湖里吗,回湖里就要接受现状吗,非要陷入道德两难吗,两难就要退让吗?……一遍遍的自问中,我依然没有变得勇敢。
好在多了一点微小的反抗。在《淤青》中引入了李倩这个镜像角色,一辈子没能走出湖城,全盘的妥协反倒让水淼看见了自己的不甘,也让文本生出了“下周一”的希望。同样地,《大数据爱情》的定稿中也引入了另一条“小鱼”,从以AI的道歉收束,到对自我的重新确认结尾。
到今天,我对世界的认知依然是一片混沌,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自己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唯一清楚的是要坐下来、写下去。感谢《西湖》看见并接住了这个时候的我,感谢无论何种命运穿过身体,终有文学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