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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的“不可名状”与诗的“可感之途”——评倪湛舸诗集《铜与糖》
来源:文艺报 | 沙显彤  2025年09月07日18:20

20世纪初,H.P.洛夫克拉夫特在打字机上给《克苏鲁的呼唤》开篇时,肯定无法料到,这个“不可名状、不可理喻”的旧日支配者,近百年后会成为倪湛舸用诗歌叩问存在的独特象征。这种将克苏鲁元融入诗歌创作的探索,在她的诗集《铜与糖》中展现得尤为鲜明。

《铜与糖》的后记以《诗与克苏鲁》为题,由此可见,诗与克苏鲁的关系是贯穿全书的核心线索。在这本诗集中,倪湛舸塑造了两个独特形象——独眼巨人皮埃尔与身份具有开放性的艾琳娜,并分别以“独眼巨人说,这里没有人”和“艾琳娜遇见了艾琳娜”为这两个小辑命名。她并未采用诗剧形式完整呈现二者的故事,而是让他们成为散落的存在切片,再以“符号复沓”的方式将这些切片粘连起来。这两个形象所承载的,正是倪湛舸所阐述的直面克苏鲁的过程与方式。

皮埃尔最初是无意识地被克苏鲁吞噬。《望进风里的眼睛啊……》一诗中,8岁的皮埃尔“抽签抽到无名地名”,“至今不知如何发音,无法在地图上找到”。由此可见,在皮埃尔产生“认知自我”的意识之前,克苏鲁已悄然渗透进他的世界。后来,因个人认知陷入混沌,皮埃尔开始有意识地凝视克苏鲁。例如《独眼巨人没有父亲,也没有孩子》中,他“只擅长在夜深时无缘无故地嘶声吼叫”,却也想明白了“父亲不是我们的来处”;再如《Pierre,C’est Moi(皮埃尔,这就是我)》中,他成了“住在巨大的水缸里,像水母那样舒张又收缩”的存在,而后为探知自身身份,“握拳猛砸卫生间的镜子,想要触及虚像世界里沉浮的自己”。渐渐地,皮埃尔意识到,自己原本赖以锚定“人”的所有判断依据(身体、出生、形象),或许都是克苏鲁的伪装。进而,他学会了用克苏鲁的逻辑反制克苏鲁。《独眼巨人和没有人》中,“他捂住耳朵和眼睛说,这里没有人”,这显然是用一种“不存在逻辑”反向定义存在。克苏鲁本是通过诱导个人对其产生认知,来摧毁人的存在感,而皮埃尔主动捂住耳目、切断与外界的感官联系,相当于将“不存在”的定义权从克苏鲁手中夺回。那些曾被克苏鲁用来摧毁存在的工具,就此被皮埃尔转化为重构存在的材料。

最终,皮埃尔抵达了与克苏鲁共生却不被同化的平衡状态。小辑中有一首诗题为《乌洛波罗斯》,这个意象指“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在永恒的环形里消化又重生”,恰与克苏鲁所象征的“对意义持续破坏”的永恒循环相呼应。这首诗分为两节:第一节中,“行李箱”的归处始终悬置,“沙漠深处的石英殿”这一象征虚无的场景,也仅停留在猜测层面;第二节则似乎对“归处”给出了抽象解答。正如箱子既不属于海也不属于沙漠,无论箱子还是皮埃尔,都处于衔尾蛇“既不吞下也不吐出”的微妙平衡中。

《望进风里的眼睛啊……》中,皮埃尔拖着空箱子行走,“秘宝也好,精灵也罢,甚至只是虚空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不能两手空空地去到那个有没有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地方”。“拖着”这一动作,被赋予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般的精神内核——当意识到意义已被克苏鲁瓦解,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便如同皮埃尔拖着的空箱子:看似无意义的重复,却藏着对抗虚无的韧性。这或许暗示:克苏鲁本身并非需要解答的“问题”,而是我们生存的“底色”;我们与它达成平衡的办法,唯有依靠“明天还要起床”的生活惯性,在重复中守住存在的支点。

相较于皮埃尔“以生活惯性”直面克苏鲁,艾琳娜则更侧重“成为克苏鲁本身,并在共生中创造临时意义”。艾琳娜的身份始终带着开放性:《雾与艾琳娜》中,她“没有形状”,且“收件人都叫艾琳娜”;《蒲公英被吹散》中,“有些艾琳娜爱跳舞,有些艾琳娜烂醉如泥”。这种无法被精准定义的多重形态,本身就复刻了克苏鲁的特质——不会固定为某一个人,也不会具体到拥有某种一成不变的性格。

艾琳娜面对克苏鲁的方式,还体现在她主动制造“行动与目的的断裂”。比如《雾与艾琳娜》中,艾琳娜“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画布上炭笔的痕迹,她用身上的围裙去擦,但灰上加灰得到更深的沮丧”——这种行动与预期目的的错位,恰恰消解了“必须达成结果”的功利性意义,让行为本身回归纯粹。除此之外,诗中的艾琳娜还在持续进行“临时意义的创造”:《灰烬与线》中,“她在厨房地砖上踩碎一块掉落的饼干……只是听鞋底蹭过粉末的沙沙声”;《坐船》中,“我耗尽日夜,只为跟随波浪起伏”。她继而说道:“波浪只是我们对无数瞬息变化的误解,波浪永远追逐不到的是波浪。”可见,她喜欢坐船并非为了抵达某个彼岸,“坐船”这一行为本身就构成了临时意义——它无需“到岸”这一“本质目标”来证明自身的价值,过程即是意义本身。

倪湛舸在后记中写道:“勇于恐惧这一悖论,才是我写诗的原动力。”这一表述,恰好呼应了她笔下的皮埃尔与艾琳娜。或许,这两个形象正是我们对待克苏鲁时可借鉴的两种路径:皮埃尔像一位忍受刀削斧凿的战士,在惯性中坚守存在;艾琳娜则像一位编织存在的诗人,在混沌中创造意义。无论战士还是诗人,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对待克苏鲁的关键,并非妄图战胜它或逃避它,而是要掌握一种“面对恐惧的崇高姿态”。这种姿态,最终决定了你会成为皮埃尔、艾琳娜,或是其他独属于自己的模样。

(作者系青年诗人、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