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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歌词创作经验依然值得我们继承
来源:文艺报 | 薛雅心 王泽龙  2025年09月03日08:38

抗战爆发,抗战歌曲如火如荼兴起,唱遍神州大地。十四年抗战,涌现了一批家喻户晓的抗战经典歌曲,在烽火岁月,极大鼓舞了全国军民抗日救国斗志与奋勇杀敌气概。大批音乐家、诗人积极参与抗战歌曲出版传播。抗战时期涌现出了一大批音乐家,如词作家光未然、田汉、施谊、任钧、安娥、塞克、周钢鸣等;曲作家如冼星海、麦新、萧而化、聂耳、孙慎、吕骥、周巍峙、刘雪庵、陈田鹤等。抗战时期,不少诗人都参与了抗战歌词的创作。据不完全统计,抗战时期出版的抗战歌曲集有130余部。抗战歌曲,还有大量的抗战歌谣,以强劲的声音发出中国人民的怒吼与反抗。在音乐的各种因素之中,歌词意义重大,冼星海指出:“歌词在歌曲中是占了决定的地位,一个歌曲的有意义与否,成功与否,差不多从歌词就可看到一部分。”抗战歌词为了适宜歌唱、鼓舞抗战,形成了特有的诗体特征。这些特征对我们思考今天的歌词创作、诗歌创作依然有着丰富的启迪。

“朗吟语体”与动员功能的强化

“五四”新诗滥觞之际,我们从郭沫若等浪漫主义诗人的呐喊之声中,迎接了狂飙突进、个性解放、思想觉醒的时代。抗战诗歌的洪钟大吕,高奏的是东方雄狮怒吼、全民悲壮反抗的激越乐章。在抗战时期,各路各派诗人自觉与大众患难与共,与民族命运相生相依。“五四”时期,曾高唱着“我是一条天狗”“我就是我呀”的郭沫若,在抗战时代走向时代前列,成为“我们”的旗手、大众的歌手。作为现代派领袖的戴望舒,走出雨巷,在灾难岁月为苦难民族祝福。“五四”时代充满个性自由的呼唤,在抗战爆发后变为反抗斗争的集体呐喊,诗歌作为歌词进入音乐领域,诗人与作曲家一起同赴时艰,为抗战同声歌唱。

这时候的诗歌创作特别是歌词创作,不再是创作者的徘徊低吟,而是融入时代与人民的激越合唱。因此,很多诗人充分运用“呼告”语式,采用呼语及祈使句创作歌词宣传抗战,形成了鲜明的“朗吟语体”。呼语具有强烈的对话特征,特别能引起听众注意、沟通双方情感。抗战全面爆发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中国人”“同胞们”“不愿做亡国奴的人”“被压迫者”等呼语,频繁地出现在歌词中。如蒲风作词、李焕之作曲的《战斗救亡曲》:“铁的马蹄将踏过我们的身上,锐利的刀尖已对准了我们的胸膛,同胞们,惊醒了没有,预备战斗了没有?”这些呼语强调了各民族、各地区群众的共同归属感,激发所有人的民族认同、国家认同。在敌人入侵的背景下,大家都是共同受难的“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些呼语调动各族人民的向心力,在感性呼唤中形成情感凝聚,推动实现全民族抗战的政治动员。

在对“中国人”的集体呼吁之中,诗人们也注意到不同年龄、职业、性别、亲缘关系等差异化群体,使歌词的政治鼓动更具针对性。比如,洛宾作词、范政作曲的《中国小主人》:“起来,起来,快快起来,中国的小主人!用我们雄壮的歌声,震荡在原野森林,唤起西南的人们。”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有时候,为了强化对话的亲切感,诗人们还广泛应用人称代词。比如,常用引起听众注意的“你”,或具备群体性的“咱们”“我们”。这就使歌词具有强烈的倾诉感,直接调动听众感知。比如,塞克作词、菲列作曲的《青年航空员》:“你看战斗机飞在太阳光下,你听马达高唱着走进云霞,它轻轻地旋飞又抬头向上,向上排成队用力飞,用力飞!”

以动员抗战为宗旨的抗战歌词在语体上表现出显著的祈使特征。呼语与祈使句的结合成为抗战歌词的主要语体策略,它使主体呼喊与行动目的合为一体,在情感呼吁与行动召唤下,有效激发军民参与抗战。如周钢鸣作词、林克辉作曲的《黎明之歌》:“伙伴们,自由地呼吸吧,在生活的前哨,我们开始作壮烈的劳动,去争取最后的胜利与自由。”抗战歌词还大量使用嗟叹词类,具体分为叹词、语气词。叹词是表示感叹、呼唤、应答的词,以传声为主,其独立性很强,不与其他词发生组合关系。语气词是在句尾或句中表示语气的虚词,一般附着在名词、动词等词汇之后。叹词因其可以大量重叠,普遍在节奏动感上比语气词更加强烈,更有表现力。语气词由于附着性强,宜于展现悲痛,节奏相对舒缓。这些词语的使用,显著增强了歌词在表达情感时的真切性、节奏感。

诗歌的音乐性的多彩呈现

歌词可以说是由诗歌脱胎而出的一种特殊形式。采用何种诗歌体式进行谱曲,许多诗人和音乐家都有过自觉的探索。词作者对歌词诗体有自己的喜好,有的较多使用自由体作词,有的喜爱歌谣体,还有的较多创作新格律体……这些形态各异的诗体需要与音乐重新融合。在结合的过程中,诗歌的体式也发生了一些鲜明的变化。

在自由体歌词中强化了朗诵调。“五四”新诗人从旧诗格律中解放出来,大量创作自由体诗歌。在歌词创作上,萧友梅、黎锦晖、青主、赵元任等积极尝试以自由体新诗谱曲。诗人田汉与音乐家们合作,创作较多以自由体新诗为文本内容的歌曲。《义勇军进行曲》(聂耳作曲)便是最广为人知的自由体抗战诗歌谱曲的典范案例。其他诗人创作的自由体歌词也很多,如《五月纪念歌》(金鉴词、孙慎曲)、《中国你还不怒吼》(任钧词、钟川曲)、《中华男儿》(贺绿汀词曲)、《射击手之歌》(周钢鸣词、吕骥曲)等。这些以自由体新诗为歌词的歌曲,特别注重朗诵的语调。如聂耳为《义勇军进行曲》谱曲时,采用朗诵调的较自由的结构和进行曲结构的交替或混合。这种坚决果断的节奏效果与自由体歌词是相互配合的。朗读歌词时,实词、虚词交织出轻重节奏,短促的虚词很适合置于短音位置,而将稍长时值的音符留给实词,歌曲因此有了朗诵的节奏。

作曲家尝试将自由体新诗配以独特的宣叙调、咏叹调,使歌曲拥有叙事与歌咏的双重声音。宣叙调是近似朗诵的声乐曲调,这种曲调与新诗倡导的“说的声音”较为相近。咏叹调是与宣叙调相对应的、赋予了较为浓厚感情色彩的歌咏之音。端木蕻良作词、贺绿汀谱曲的《嘉陵江上》:“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的流过,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须回到我的家乡,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羔羊。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这首诗歌不拘格律,娓娓道来,有着独特的意味。对“朗诵”的重视不仅表现在“朗诵调”中,作曲家甚至直接以“诗朗诵”形式融入整部音乐作品之中,如《黄河大合唱》的一个乐章《黄河之水天上来》,采用乐队伴奏、诗人朗诵的方式进行。自由体诗以其朗诵的、说话的声音影响抗战歌曲的音乐表现,艺术家们在自由体诗中探索了一种新的朗诵与音乐结合的形式。

以新格律体创作曲式化的歌词。在歌词中,适宜谱曲的诗体形式尤为重要。冼星海等表示,歌词的“形式要适合谱曲。每每有些诗词作者,创作了一首很有意思的词。但因形式太放荡,感情变化不一定,字句或长或短不统一……因此使作曲者无法下手”。陈原等人也认为,歌词的“辞句要简洁,长句和形式太不整齐的都不适宜于配曲”。尽管自由体新诗已被充分运用到歌曲中,诗人与音乐家也创造出一些优秀的自由体歌曲,但自由体新诗谱曲难度较大,严整形式的歌词仍然为音乐家们偏爱。选用新格律诗体作为抗战歌词文体,占很大比重。新格律体歌词重视节的匀称与句的均齐。比如,塞克作词、冼星海作曲的《流民三千万》,共分3段,每段4行,每2行诗句对称。这种诗行结构使歌曲可以谱成“单三部曲式”,即每4行为一个乐段,共3个乐段,分别承担音乐的呈示、发展、再现,歌曲结构与诗歌结构相互对应,是一首典型的在自由中有约束、在约束中有自由的歌词。这样的新格律体诗歌进入歌词,丰富了抗战歌曲的形式与声音。

为了增强歌词的音乐性,歌词作者还特别讲究韵脚和轻重音的问题。光未然、田汉、贺绿汀等人都注重歌词韵律。田汉表示:“群众就喜欢有韵的、顺口的东西,完全不要韵、不合辙的那一种表现形式,虽然也好,但和五亿农民的关系较少,我们要尊重、了解人民的好尚。”在韵脚的重复与变化中,歌唱的语句拥有清晰明确的落脚点。有些歌词选同一种韵脚,使诗歌整体结构严谨、音韵统一,有的歌词则通过韵脚的转换,表达出意义并列、层递、排比等效果。在对韵脚的选择与更换上,《黄河大合唱》第二章《黄河颂》是很好的范例。该曲首句以“an”为韵,“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但没有“一韵到底”,在歌曲二分之一处将韵脚换作“ang”:“啊,黄河!你是伟大坚强!像一个巨人,出现在亚洲莽原之上”。这两个韵脚同属开口呼,“ang”要求开口更大,韵脚的更换符合诗句逐渐高涨的情绪,歌唱时情绪可以随着口型的展开而振奋起来。歌词的韵脚极为重要,每一次重复都是音响的加强,都是情感的递进,都会形成一次期待的实现。在韵脚的多次重复中,情绪被一步步推至高峰。

歌词需与音乐强弱节奏搭配,所以诗人在创作歌词时会特别注意轻重音。在歌词中,字的声调被旋律掩盖,轻重音被突出。它是自然语言的一种韵律特征,重音在特定语音单元内扩大音域、延续时间、增加强度,听觉感知凸显或加重,轻声则相反。在歌词中,实词、虚词交替体现轻重音的节奏强弱。在强拍安置实词,在弱拍安置助词、语气词等虚词,能较完善地将歌词的轻重音与音乐的强弱搭配起来。如果句中没有虚词表明轻声位置,可以根据语法重音、逻辑重音确定重音,一般名词、动词需要重读。

抗战歌词对当下诗歌创作的启示

抗战歌词是文学与音乐结合的成果,对其文体诗学的探索不应仅限于文学层面,有待音乐人共同参与。但仅从歌词内容和形式的维度来看,我们依然能够从中获得关于诗歌创作、歌词创作的丰富启示。

首先,诗歌可以是面向个体的,但歌词则不一样,诗人往往在创作歌词的时候就会想到,它是面向公众的。因此,歌词的很多形式,包括朗吟语体、对节奏和韵脚的重视等等,就鲜明地体现为一种“读者意识”(更准确地说是“听众意识”)。实际上,在内容上,抗战歌词往往是诗人们深入前线的创作成果,其中凝聚着他们在时代烽火中淬炼出来的深刻体验。这种体验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因此,这些歌词既抒发创作主体的“情”,也言说时代社会之“志”。个人与时代的辩证关系,作者与读者的同构关系,都在这些作品中得到了生动的彰显。

其次,这些抗战歌词的具体形式,是诗人、音乐家们在具体实践中不断探索出来的。诗无定法,文无定形。但形式不是毫无来由地自动产生,它扎根于时代的语境、社会的环境,与人民大众的生活、呼吸息息相关。作为创作者,前辈们在抗战年代进行了诸多的尝试,深入思考诗歌与音乐如何能够更好地融合起来,不断寻找适合于那个时代的艺术形式。这样的探索精神,依然需要我们当下的创作者保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紧跟时代步伐,从时代的脉搏中感悟艺术的脉动,把艺术创造向着亿万人民的伟大奋斗敞开,向着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敞开”。那么,我们在“敞开”的过程中,不仅要寻找到文艺创作的题材、内容,也要找到与其对应的文体、形式。

最后,具体到诗歌艺术形式,我们需要考虑诗歌创作中的节奏问题。我们现在很多人在写自由体诗,但“自由”就意味着完全不用考虑节奏的问题吗?抗战歌词中,既有歌谣体、格律体,也有自由体,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体式,都强调内在和外在的节奏感。新诗的创作,哪怕是其中的一部分创作,也需要回到注重节奏感的路子上来,让诗歌为更多的人所喜闻乐见。

(薛雅心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王泽龙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