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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从生活中寻觅描写历史的出口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王彬  2025年09月01日09:38

前几年,我到天津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活动之余,主办方组织大家去静园参观。

静园位于鞍山道10号,最初叫乾园,是北洋政府驻日公使陆宗舆的私宅。1929年末代皇帝溥仪购得了这座园子,携皇后婉容、淑妃文秀居住。为什么叫静园呢?看园内介绍是取“静观变化,静待时机”的意思。其时的溥仪幻想复辟,在这个意念的促使下,1931年离开静园潜赴东北投靠了日本侵略者。

静园主楼一层入口处,陈列着一个展柜,里面放着一张名片和一张门证。名片是白色的,左边印着“邵英”两个黑色大字,右下角是“新鲜胡同邵宅”红色小字。门证的正中是“邵越千”三个大字,顶端是“门证”二字,左侧是“吉第三号”,右侧是“乙丑年二月十二日”,围绕着覆斗形状的黑色线条做装饰。

新鲜胡同是北京东城的一条小巷,36号是新鲜胡同小学,在明朝是宦官魏忠贤的生祠,清朝改为正白旗觉罗学堂,民国时改为小学。著名作家梁实秋、李敖,以饰演周总理著称的演员王铁成都曾经在这所学校读书,2005年李敖曾经回到新鲜胡同小学探访。看到这张名片与门证,我当时的感受是,惊了一下似的,心底猛地涌起一股微澜,原本遥远的历史霎时被点燃明亮起来,历史不再幽暗,北京与天津也不再有任何距离而融为一体,那样一种既兴奋又清醒的感觉。

邵英我是熟悉的,曾经做过内务府总管,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说他是极恭敬的人。邵英,马佳氏,字越千,满洲镶黄旗人,生于1861年,卒于1925年,有《邵英日记》留世。1900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日本兵闯进邵英家里,邵英在日记中写道:“阖家在西北小院暂避,日本兵八名来搜,索银表等物而去。”门证中的“乙丑”,当是1925年,日期是“二月十二日”,这就说明邵英故世当在其后。然而,这张名片与门证却放错了地方。因为,根据溥仪回忆,他是在1925年二月二十三日夜间抵达天津,次日入住张园,1929年迁居静园。二者前后相差了十一天,那么邵英二月十二日的门证放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为此我写了一篇短文纠正此事,后来再去静园,那张放有邵英名片的展柜被放到入口处侧面,不再挡在门口了。

而在当时,举凡进入静园主楼的游客都必然要停在那张展柜前面,不由自主地观看展柜里邵英的名片,同时不禁将邵英与静园联系在一起,而我当时也是如此,这就说明只要有机缘巧合,我们便会从现实穿越到历史的幽隐之处,寻觅到历史的出口与某种可能。

2024年,我创作了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涉及溥仪逃离天津的一段历史,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写道:

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我为这件事临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门,索性把汽车从车房门开出去。我命令最亲近的随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了个办法,这就是把我藏进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箱里,然后从随侍里挑选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充当临时司机。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押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

我去过静园,且不止一次,还写过一篇有关静园的文章,因此看到这段文字,当时脑子里立即开始“过电影”:静园的喷泉、缤纷的绿植、西班牙风格的楼房,屋顶上红色的板瓦与大厅里齐肩高的深棕色的护墙板,突然间复活显身而流淌笔端了。现在回想,如果没有去过静园,没有对静园的亲身体验与思忖,写起来便不会那么从容而难免迟疑。

溥仪的汽车刚一驰出,“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吉田过来打开了车箱,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早就等候在这里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他拿出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然后和吉田一同陪我坐上一部日军司令部的军车。”敷岛位于冲绳岛以西大约三十公里处,海水清澄,有丰富的水上活动。以敷岛为称的食品企业有“敷岛面包公司”,总部设在名古屋,1920年创立,是日本知名的食品企业。溥仪去的敷岛料理店与敷岛面包公司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溥仪居住的静园是日本租界的核心区域,原来叫宫岛街,宫岛位于广岛县的西南部,濑户内海的广岛湾西部,是日本著名的旅游景点,以严岛神社和海上大鸟居著称。在租界里开设一家日式料理店是十分正常的,以敷岛料理店作为接送溥仪的据点也十分正常。坐上了日本的军车,溥仪他们很快来到了白河(今称海河)码头,见到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工藤铁三郎,一个是大谷。日本人扶着溥仪上了船,见到船长西长次郎和十个日本兵,带领他们的一名军曹诹访,船上堆着沙袋与钢板,和中国军人交手时作为防御工事。后来,工藤在日本《文艺春秋》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文章说,当时船上还放了一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人发现日本人偷渡溥仪时就放火把汽油点燃,让船上所有人与那艘“比治山丸”同归于尽,从而逃避偷渡溥仪的罪责而杀人灭口。

历史就是如此出人意料的残暴且惊心动魄地撕裂,这是小说家晨思夜想、枯坐牖下,编也编不出来的。这是历史馈赠小说家的礼物,也是对小说家的挑战。对比《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前后的文字,便可以看出小说源于历史记载的地方与在主体情节上的坚守,是一丝一毫也不会错谬的。这是历史小说的基本做法,但倘若是架空式的写作,那就另当别论,不在我们的讨论范畴。

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说,创造社的批评家成仿吾在“灵魂冒险”的旗子底下乱抡板斧,以“庸俗”罪名批评《呐喊》,“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对此鲁迅“不能心服”。鲁迅认为《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篇删除”。为什么?鲁迅先生解释道:“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样的小说做起来要准备许多功课,筹备许多材料,方能下笔成文,“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这其中的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

鲁迅先生的这些话,是我们创作历史小说的指针,而历史小说的弊病之一便是只写故事,以情节为由回避其时的历史语境,而后者是需要沉静入心,深潜历史肌理,通过语境获得时代质感,而质感是历史小说的重要元素,是不可以或缺的。我这部小说中一个主要角色盛薇是一位坚强的革命者,原本是北京的富家小姐,在她回忆离开家庭投身抗日洪流时,我顺便描写了一下她家的四合院:

起风了,会客室窗外的一株大柳树开始飘摆,丰满而摇曳的树冠,一会儿把天空遮住,一会儿又被天空挣脱,盛薇似乎看到了风在树中流动的形态,青碧的树枝翩翩飞舞,不时发出叹息似的微响,是风吹动了树,还是树吹动了风,一时不禁有些恍惚,突然想到北平家中的四合院,大红柱子,绿色栏杆,垂花门上莲花蓓蕾一样的柱头,描画着深蓝、墨绿、绯红的花瓣,风摆柳一样向里面旋转,美丽的抄手游廊把正房与厢房连接,娇嫩的花蕊将春梦似的金粉,洒落在美人焦艳丽的大红色的花瓣上。

垂花门是北京二进院的入口,具有典型的北京地域色彩。垂花门前面有两根短柱,下面的柱头雕刻为蓓蕾形状,在上面描画涂上颜色的花瓣,而且微微有些向内旋转的姿态,因此称其为“风摆柳”。就这样,通过莲花柱头的形状与色彩,将盛薇的家庭状态精细地呈现出来,这就是语境无言的深邃作用,可惜被我们淡忘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