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乡土的行吟者——王小忠文学创作中的甘南经验
甘南藏族作家王小忠以多种文体展开自己的丰富创作实践。他的文学版图横跨诗歌、散文、小说及儿童文学等多个领域,其中散文集《兄弟记》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成为其创作生涯的重要里程碑。得益于多文体创作的深厚积淀,王小忠的散文作品呈现出鲜明的跨文体特征,既有小说般生动鲜活的叙事脉络,又兼具诗歌的抒情性。在叙事与抒情之间自由切换的散文创作方式,不仅丰富了其文本的表现维度,更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不论何种文体,王小忠的创作始终以故乡甘南为坐标,通过对甘南农牧区景观与生活的在地体认,图绘甘南农牧民在时代变迁中的生活本相。
河流书写与流动的美
作为连接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甘南不仅汇聚了雪山之巍峨、草原之辽阔、河谷之深邃、湿地之灵秀等多元地理景观,更形成了以苍鹰、牦牛、格桑花、凹舌兰等为代表的独特高原生态系统。从瞬息万变的高原气候到生生不息的游牧文明,这种丰富而立体的自然人文景观,为王小忠等甘南作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他们作品中那种既雄浑壮丽又秀丽坚韧的美学特质,正是这片土地自然灵性与人文底蕴的文学映照。
在王小忠的文学创作中,河流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水文脉络,更是他观察和书写甘南的重要美学视角。通过对河流这一自然景观的深度开掘,王小忠在其散文中构建起一个流动的叙事空间,使作品呈现出独特的动态美学特征。在其以河流为主题的系列作品《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中,他依托真实的行走经历,构建起以黄河为大动脉,以洮河、车巴河、冶木河等支流为毛细血管的创作版图,动态呈现甘南腹地农牧民生活面相。由此可见,这些纵横交错的河流网,是连通王小忠书写空间的重要支脉。
《黄河源笔记》中,王小忠主要以行走玛曲以及探寻黄河源的经历展开叙述,将阿万仓、木西河、欧拉乡、欧拉秀玛乡、卓格尼玛滩、采日玛、齐哈玛、花湖、尕海、若尔盖、唐克、曼日玛、久治、大武、门堂、阿尼玛卿等和黄河源密切关联的自然和行政区域相互勾连,完整呈现出其视野中的黄河源风景。《洮河源笔记》是深入生活、与洮河岸农牧民深度接触后的沉思之作,作品以洮河及其支流热乌河、则岔河、多拉河等水系为脉络展开叙述,不仅记录了洮河流域的自然风貌,更通过对农牧民生活的深度参与,展现出半农半牧区的真实生活。如果说《黄河源笔记》是作者对自然壮丽景观的赞颂,那么《洮河源笔记》则是他对洮河流域牧区与半农半牧区群众,在生活褶皱和文化纵深处的深度剖析。《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则是对前两部作品的延续与补充,显示出作者对甘南草原生态、生活、精神的哲理性思索。可以说,这三部作品就像流动的画卷,动态立体地展现了王小忠“文学甘南”的空间版图。
动植物是地理和气候的生物指示剂,也是生态观测的指针。王小忠在其作品中涉猎了丰富多样的动植物种类,既体现出他以文字为甘南草原上这些在冰雪与寒风侵蚀下,依然顽强生存与繁衍的生命树立丰碑的意愿,也体现出他对甘南生态变化的深切关怀。尕海湖边的黑颈鹤、灰鹤、云雀、大天鹅、斑头雁、赤麻鸭、棕头鸥等在高原栖居的候鸟,就像野性的诗歌,以鸣叫打破草原的静谧;草原深处的忍冬花、龙胆花、红参、虫草、红花绿绒蒿、酥油蘑菇、马莲花、凹舌兰、珠芽蓼、鼠尾草等高原耐寒植物,则以其多种色调打破了草原的单调,给草原带来生机与活力。王小忠对这些坚强且充满韧性的动植物的深情书写,并未停留在生命的歌颂阶段,而是将其和生态、人生等命题相关联,进行深度思考。
对乡土文化的多重思考
王小忠笔下,甘南的民族地区景观不仅承载着他对生态的关切、对大地的精神向往,也潜藏着其对乡土文化与乡土精神的追寻与反思。乡土精神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宝贵财富,也是我们文化个性形成的重要支柱。因此,与乡土有关的作品中,常贯穿着作家对人与自然、社会、自我等恒定伦理问题的追问与思索。作为土生土长的甘南本土作家,王小忠熟悉这片大地上的每一寸肌理,也深谙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不同民族人民的乡土根性。本着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与怀恋,他以不同文体呈现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和精神的变迁。
半农半牧的成长经历,使王小忠的创作深受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双重熏染。在其创作中,依据这两种文化不同的表达语境,形成了以“草原”和“村庄”为载体的不同叙事空间。两种文化空间在不同文体中自由切换,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叙事维度,更构建起一个兼具农耕文明深度与游牧文化广度的独特文学世界。长篇叙事散文《兄弟记》以个人成长经历为原型,系统反映了时代变迁中的甘南农区生活史;小说集《五只羊》则以班玛草原为主要叙述空间,展现现代化对牧区传统文化的冲击;以行走轨迹为线索结构的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则以河流为主线,系统而微观地呈现现代化进程中河源附近农牧民的生活全貌。可以说,王小忠以甘南农牧区生活为原型的系列著作,通过游牧和农耕两种文化基因的有机融合,构成了一部甘南农牧区乡村乡情的变迁史。
王小忠的创作表现出一种既遵循现实主义传统、又具有现代主义意识的特色。在《铁匠的马》《缸里的羊皮》《羊皮围裙》等作品中,王小忠以铁匠、皮匠、银匠等草原传统社会不可或缺的工匠为主人公,反映以班玛草原所代表的牧区传统工匠精神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衰微的残酷现实;《夜如铅》《凶手》《黑木耳》《五只羊》《金手指》《车巴河纪事》等作品是对农牧民尝试发展牧区经济、改善生活水平的多维呈现;《虚劳》《兄弟记》等篇目,则是作者生活与心灵的“自叙传”,他以感伤、纤敏的情感,叙述他所切身体验过的乡土生活。此外,小说《虚劳》《谁厉害》以及“行走”系列散文又体现出作者鲜明的反思意识。《虚劳》中一生追求心灵善良与慈悲的母亲与无法摆脱世俗名利的智慧长老形成对比,反思了金钱对人的腐蚀以及随之而来的信仰危机。
总体来说,以农牧区生活为主题的乡土生活经验,是王小忠创作的基底,这些作品中蕴含着他对过往岁月的怀念,反映出他对乡土伦理与乡土精神的追怀之情。在全球化与现代化浪潮中,甘南这片承载着多元文化记忆的土地正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上,面对断裂的传统和未知的未来,这里的民众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建立起新的乡村秩序?这是王小忠基于个人感受对乡村命运的在地思考,是对时代和社会问题的深情关切。乡土精神的“复魅”,或许就是王小忠对这些问题所能给出的最好回应。
鲜明的“作者在场”意识
王小忠的创作体现出一种鲜明的“作者在场”意识。散文作为离作者最近的文体,从中可以最直观地窥见作者的心灵和情感。在《兄弟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等带有民族志书写风格的纪实散文中,王小忠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表现出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三者身份的高度统一。文本内的叙述者与文本外的作者,在成长经历、人格品质与思想意识等方面形成互文性关联,在虚实之间扩大了文本的表现张力。同时,作者地位的升格,使其文本兼具叙事的客观性与情感表现的真实性,在叙事与抒情层面展现出“双重真实”的美学效果。
《兄弟记》是系统展现王小忠人生经历的长篇叙事散文,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概述性地呈现作者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对故乡、亲情、友情、生命等诸多命题的思考。《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则是他人生经历的片段化呈现,涵盖他在玛曲、冶木河岸教书时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在洮河边驻村的真切体验。这些记录了九甸峡水库、移民搬迁、牧区农家乐、民宿兴起、牧场固定、传统手工艺衰落等社会事件的文本,和作者的人生经历互为注脚,勾勒出大时代背景下作者个人的成长史和心灵史。
小说集《五只羊》则通过真实的地理空间与强烈的反思意识,体现出作者的在场。小说《虚劳》中的母亲,和散文《洮河源笔记·祥云》及《兄弟记》中的母亲在身份、个性、命运等方面都有某种重合,在不同文本的碎片化书写中,一个受多民族文化影响,虔诚、朴实、任劳任怨的母亲形象逐渐拼凑完整。可以说,这一形象既是个体生命的真实写照,又是西北地区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是王小忠的母亲,也是西北千千万万个普通母亲形象的缩影。
作者身份的升格,还导致叙述者在文本中可以随时插入自己的评论或反思,对社会现象的适时评论和对人生或生命意义的叩问,使平铺直叙的叙事有了更深维度的延伸。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AI以凶猛势头快速渗透各行各业,文学创作与批评领域也不例外。在文学创作的外在形式能够被AI模仿与超越的当下,作者的个体经历和自我知觉等感性经验就显得弥足珍贵。期待这位甘南草原的行吟者,在今后的创作中能进一步突破窠臼,一方面在形式上大胆创新,探索更契合自己思想的书写形式,另一方面继续扎根甘南大地,深度开掘这片土地深处的生活本相与灵魂底色,让其文字成为折射甘南草原肌理的棱镜。
(作者系甘肃民族师范学院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