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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现在的历史”——少数民族作家笔下的抗战叙事
来源:文汇报 | 葛毓宸  2025年09月01日09:27

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围绕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民族区域自治和各民族共同繁荣四项总体性原则,各民族既保留着自身较为完整、独立的文化形态,同时也在与其他民族的交流、交往中践行着多民族国家的建构。1988年,费孝通首次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概念,在将近40年的理论阐释和充分实践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既成为多民族国家的特征,亦是讲好“中国故事”的现实语境。通常来说,少数民族文学从概念创生到发展演进,都鲜明地贯彻并体现统一的国家意志,落实到文学实践层面,则需在此前提下彰显个性和多元化。经过80年代中期的“文化寻根”和“先锋”实践,少数民族文学迎来文化“多元”的极大彰显。但这并不意味着少数民族文学无法弥合“多元”与“一体”,特别是在抗战叙事中,多民族参与既丰富了抗战叙事的地方路径和民族图景,也构成饶有意味的“中国故事”。

从“边疆”到“国界”

随着1840年鸦片战争的失利,清政府从“天朝上国”变为“万国竞争”中的一员。王朝长期以来的“天下式”观念,在西方殖民入侵和内部危机的双重威胁下,给欧洲“民族国家”观念在中国国家内部生根发芽提供了契机。这套崭新的国家观念,要求曾经暧昧的、管理松散的“边疆”,必须被纳入到疆界和主权明晰的民族国家内部。在此前提下,围绕“如何而言抗敌?如何而图充实国防?如何而启发边民富利边地,俾臻于政治经济地位平等?”等问题,众多研究者开展了一系列深入到青藏、新疆、西北、西南的实地考察。

从20世纪初陆续开展的边疆调查,除了涉及历史学、考古学、民俗学、地理学、地质学等多个学术领域,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两种相对固定的“边疆”观念。“政治的边疆”强调以清晰的地理界定国界,形成与领土主权绑定的“国防线”,在此范围内中华民族一体性早已形成,无需论证;而“文化的边疆”强调“我族”与“他族”在语言、风俗、信仰、生活习惯等方面的差异,晓示各民族间仍需彼此理解,消除隔阂,中华民族和民族国家是动态的、正在生成的。两种“边疆”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的张力,一方面勾连起民族(包括少数民族)的历史,另一方面在西方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入侵与蚕食下,又在现实中迫使各民族不断融合与交往,形成动态的“有机边疆”。这是我们讨论少数民族作家笔下抗战叙事的重要前提。

“民写民”与“汉写民”

抗日战争的历史语境,首先奠定了少数民族作家抗战叙事当中“启蒙”与“救亡”相交织的主基调。满族作家李辉英的《某城纪事》(后由时任《北斗》主编的丁玲改名为《最后一课》),塑造了一位将“抗日救亡”的种子埋入学生心底的校长,在“日本兵占据全城,抢劫,奸淫,焚烧”,又将“日文课添上了”的情势之下,喊出“你们仅只受到短时的中国教育呀。你们到底爱护中国不?”,实则正是李辉英多年后忆及当年“我非武人,但因报国不容袖手……应以手中掌握的一支笔,横扫妖氛”时激愤情绪的写照。

少数民族作家在进行相关创作时,往往赤诚且悲愤,胸怀满腔的政治热情,组成了贯穿南北、横跨东西的创作队伍,如李辉英在《最后一课》之后,又以“万宝山事件”为原型所写的长篇小说《万宝山》,再如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大地的海》、舒群的《沙漠中的火花》《没有祖国的孩子》、马加的《登基前后》《北国风云录》《寒夜火种》、老舍的《火葬》《四世同堂》、金昌杰的《罢课》《逃亡》、陆地的《参加“八路”来了》、苗延秀的《小八路》、马子华《葫芦王地的火焰》、白平阶的《金坛子》《古树繁花》等。

从民族性的角度看,率先发声的少数民族作者,并不一定形成与之相匹配的“少数民族文学”。少数民族游走于山川之间与侵略者作斗争的身影,反而多出现在汉族作家笔下。譬如碧野小说《乌兰不浪的夜祭》中,草原女子飞红巾爱上了名叫哈的卢的草原歌手,但他却是混迹在抗日游击队中的汉奸,在感情纠缠与民族大义面前,飞红巾手刃情郎,领导抗击日军的斗争,“以双枪匹马的威风震撼乌兰察布盟的无边大草原”。这篇小说彰显了迥异汉地的辽阔草原以及驰骋马背的游牧英雄,又以革命浪漫的情怀演绎了一出抗日传奇,这也自然为彼时读者了解边疆,了解各民族联合抗日提供了生动案例。而汉族作家热情地将各民族形象纳为书写对象,与少数民族作者弱化民族形象、强化中华民族整体形象的实践特质,共同形成了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的情感合力。

少数民族文学抗战叙事的开阔去处

改革开放以来,抗战题材仍是少数民族作家重要的书写来源。该题材在接续抗战叙事传统的前提下,也以历史为镜,在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中融入新意。相较抗战时期突出昂扬斗志和必胜决心,新一轮的抗战题材书写在传递战争伤痛的同时,也呈现出更为细腻的情感表达或更为敏锐的辩证性思考。关沫南的《紫花与红叶》写假扮兄妹的游击队员肩负开辟新游击区的任务,女战士不幸被俘,两人相见却不能相认;邵长青的《八月》另辟蹊径,着笔于一名在关东军溃败之后,前来东北寻夫的日本女性。满目疮痍的战场和丈夫丧失人伦的恶行让她茫然和厌恶,继而小说以“回家”为主旨,揭示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悲凉;李英敏的《夜走红泥岭》具有浓厚的民间文学气息,围绕心怀理想的大学生趁着茫茫夜色骑马驰向延安展开。小说基本由对话构成,五名学生在对话中呈现理想与现实,他们热烈讨论着自身的选择、抗战的走向,是一篇很值得关注的文学作品。

围绕上述所举隅案例,在新时期的抗战叙事中,少数民族作家拓展了书写的向度,将写抗战与思考抗战相互结合。这其中,部分少数民族作家将笔触深入到“人”的情感结构深处,进而作出郑重思考与呈现。这一方面,韩静慧的《额吉与罂粟花》是较为典型的小说。《额吉与罂粟花》叙写安然度日的额吉被带到日本军营烧饭,期间偶遇被日军军官玷污的割罂粟花女工产子。额吉救下这个可怜女孩诞下的婴儿,并相依为命,直到被发现后,平静而庄严地赴死,“月光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水银色。水银的颜色笼罩在她那粉缎子蒙古袍上边,使额吉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高贵”。无论是养育婴儿,抑或坦然赴死,都能映照出草原文化给予各民族人民的坚韧与博大,这类写作也将少数民族抗战叙事引申向一种更为开阔的去处。

如今站在抗战胜利80周年的节点反照相关文学创作,少数民族文学的抗战叙事一方面丰盈了中华民族抗战书写肌理,与此同时也以多民族之特质,讲述“关于现在的历史”,生生不息地演绎着多元一体的“中国故事”。

(作者系《钟山》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