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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迷宫中罪与罚的镜像——评《噩梦出口》
来源:河北新闻网 | 周长超  2025年09月01日09:26

刘遥乐最近出版了长篇小说处女作《噩梦出口》,作品充满了对现实的冷峻观察、对人生命运的思考追问以及对人性的幽微烛照,展现出了新一代青年中少见的思想锐度与叙事能力。刘遥乐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的编辑,经受的专业训练就是看稿、改稿,无形之中让她在小说结构构建、叙事节奏把握上,树立了足够的艺术自觉。我们能够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读出,她在世态中点亮温情烛火,在生死困顿中探寻人性微光等方面做出的努力。作品因此也具有了穿透表象、直抵人文内核的独特价值。这或许正是我们阅读《噩梦出口》时,最不应该忽略的精神锚点。

对犯罪现场描写的要点在于细节,难点也在于细节,既要展现关键信息,又要隐藏部分线索。而在叙事节奏上,罪案小说通常需要紧凑明快,不拖泥带水;案情的错综复杂往往又需要反复铺垫与渲染,这二者之间天然存在一种背离关系。优秀作家能够轻松地让节奏与细节在文本中达到一种动态平衡,其中的一个重要的方法是要让小说始终充满着悬念。作者开篇便以南城烂尾楼焦尸案瞬间拉满悬念,以干脆利落、直击要害的场景化叙述推进情节。在案件侦破的进程中,警察注意到了焦尸案与四年前魏玲遇害案的关联。跨越四年时光的两起杀人案件前后咬合在一起。当年尚未满14周岁的施害者吴昭未受到刑事处罚,兜兜转转之后,竟成为了命案受害者“陈阳”。《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十一)》颁布以前,未达刑责年龄的吴昭隐姓埋名、迁徙躲避,最终也没有逃脱命运的审判。他究竟是死于复仇还是另有隐情?这就成了贯穿全篇的核心悬念。

当追溯陈阳这几年的生活轨迹时,警察发现,在案件发生后母亲陈义红产生了补偿心理,在溺爱中无限纵容,而他的父亲却无视家庭责任,逃之夭夭。“母爱过剩而父爱缺席”的家庭环境把儿子养成了一个巨婴。

在故事创作中,设置悬念固然困难重重,但更考验作家功力的,是让悬念永不水落石出,揭开一个谜题之后是更多更大的谜题。当两起相隔四年的案件精心串联起来的时刻,敏锐的读者或许能够捕捉到故事走向,却捕捉不到罪案的细节。令人钦佩的是,作家还有着逐步揭示人物命运背后深层逻辑的创作抱负。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警方把关注的视线投向了魏玲的女儿孟玥。孟玥与陈阳之间存在着因仇恨而产生的强烈对立关系。小说以“陈阳(吴昭)被杀”与“孟玥复仇”两条线构成双重镜像叙事,将罪案调查的明线与人性蜕变的暗线交织在一起,构建起一张错综复杂的命运的罗网。托多罗夫在《侦探小说类型学》中曾经指出,侦探小说具有双重叙事结构:“侦探小说不是包含一个故事,而是两个:犯罪的故事和侦破的故事。在最纯正的推理小说中,两个故事毫无共同点。”刘遥乐的叙事中,线索的揭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过精心设计的伪装与误导系统逐步展开。当然,从更高的标准来衡量,刑侦线的写作还显得有一些薄弱,徐锐团队更像叙事工具而缺少了鲜活个体的光彩,削弱了“法理与人情”对抗缠绕的戏剧张力。

小说虽然在开篇不久便把两个罪案串联起来,淡化了“凶手是谁”的悬疑,但是,读者的参与感却没有丧失,相反还水涨船高,持续阅读的兴趣不会衰减。读者的阅读期待,从解密“谁是杀人犯”演化为“是怎么做到的”。作者巧妙运用了“分身诡计”与不在场证明等经典推理手法,伴随着警方调查工作的逐步推进,层层剥茧。最终,在“步态差异”这一关键细节上,实现了故事的反转和谜底的揭示。这种创作手法在小说中的功能可能更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能够带给读者一个先于调查者发现真相的契机。因信息差给读者带来的心理优越感,也是阅读快感的来源之一。

孟玥选择“以暴制暴”式的复仇,表面上符合民间朴素的伦理观,实则背离了法治精神,她也因此陷入仇恨编织的牢笼。她原以为,复仇是挣脱的唯一途径。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噩梦的出口同时又是牢狱的入口。噩梦和牢狱在小说中还对应着各种“铜墙铁壁”。这堵墙,由法律的边界、复仇的边界、人性的边界共同构成,很多人看不清边界到底在哪里。孟玥同样如此,她在其中迷失了方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见法律的威严,看不清人性的复杂,更不明白边界究竟在何处。以徐锐为代表的警察群体,与孟玥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斗。这场对抗,更像是两种正义观的生死博弈,也是关于边界的价值观的争论———孟玥坚信“以血还血”的古老法则,认为只有通过复仇才能终结自己的噩梦。徐锐一班人则坚守着“让暴力止于法律”的信仰,相信法律的公正与权威。

故事的结尾处,两人在监狱的会见室相对而坐时,孟玥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就当完成了毕生最重要的任务,来这里休息。”仿佛多年的仇恨终于得以放下,噩梦也随之终结。徐锐最后无情揭露了她的自欺欺人:“可事实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他们(孟玥的家人)失去了部分的你,失去了部分的自己,可他们因为爱你、信任你而永远不会对你承认的,余生的安宁。”这关于亲人“余生不得安宁”的追问,其实是关于“复仇真的能终结噩梦吗”这个命运诘问的答案。我们也能从这段话中,窥见复仇的本质悖论:它试图用暴力终结暴力,殊不知每一个复仇者都在完成复仇的同时,将自己和至亲拖入新的噩梦。而所谓的“复仇成功”的快意恩仇,不过是人生悲剧的变奏,而非终章。那些本该属于亲人的温暖时光,那些未竟的欢笑、拥抱和希望,早已在复仇的灰烬中化作随风飘散的尘埃。或许孟玥等人无法明白:复仇终结的从来不是噩梦,而是做梦的权利,不仅事关仇人,还扼住了复仇者自己以及亲人的未来。

救赎的道路,绝非对仇恨的简单否定,而是在深渊凝视黑暗之后,依然愿意选择光明。这或许就是刘遥乐想要通过《噩梦出口》传递的关于精神救赎的密码。噩梦真正的出口,从来都不在于设计精巧的诡计,而是依靠来自爱的坚韧与宽恕的曙光。那一抹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投射出对公平正义的永恒凝视。

这光芒,需要被更多人看到,让每个在罪罚迷雾中徘徊的人,都能循着这温暖的轨迹,走出仇恨的牢笼。

(周长超 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