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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火花》2025年第7期|李达伟:继续修改
来源:《火花》2025年第8期 | 李达伟  2025年09月01日08:28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逾两百万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长江文艺》《天涯》《芙蓉》《山花》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博物馆》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湄公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白马湖散文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

在苍山中行走,就有可能会遇见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如果他们在大理,也很有可能会遇见他们。他们经常出现在苍山中,我希望能遇见他们。他们对于苍山的那种情感让人动容。防火期变得无比漫长,这让他们随时进入苍山的想法受阻。他们能随时意识到苍山的存在。我们很多人却不是这样,我们在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之上,很多时候忘记了苍山的存在。

我们是在苍山西面的一个村落里偶遇了诗人。在这之前,我曾想象过与诗人的再次见面,我只想到了是在苍山下诗人的工作室,竟不曾想过在大理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地方。我对那个村落很熟悉,一个在云中的村庄,一个会有一些昆虫出现在床上的村庄,还有一些鸟会用鸣叫把晨雾拨开的村庄。每到夏天的早晨,世界都是湿漉漉的。诗人说自己是为了那些古老的核桃树出现在那里。那日,核桃早已从树上掉落,一些人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核桃,还有一些人拿着长长的竹竿打核桃,核桃树上只有不多的被遗漏的核桃。它们挂在核桃树上,被晒干,风很难把它们吹落下来。我们一群人,就在那些核桃树下走着,聊着核桃树同样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一些植物会以植物本身来矫正我们对于生命的看法,核桃树是这样,梅树同样也如此。在这之前,我们很少见到古老的核桃树,在苍山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在这之前,我们很少见到古老的梅树,在博南山中我们也见到了唐梅、宋梅和元梅。它们都以依然蓬勃旺盛的姿态生长着,我们也看到了它们死去的部分,那样的生死共存,总是让人吃惊和感叹。

诗人说自己本来是为了看一场在古老核桃树下举行的一场祭祀仪式,只是时间并不凑巧,祭祀仪式并不是每天都在举行。只有特殊的日子,祭师才会穿上特殊的服饰,出现在那棵最古老的核桃树下,用古老的语言与树神交流。我们中的一些人被那些古老的舞蹈深深打动,那是有着强烈宗教色彩的舞蹈,只是很多时候,那些宗教色彩只与世界本身有关,而与我们这些陌生的人无关。舞蹈与我们有了强烈的联系,我们被那些舞蹈深深吸引,它们成为记忆的一部分。那种神秘的仪式,对诗人而言,太有吸引力了。我们还可能在苍山的别处遇见诗人。诗人对苍山中的一些文化现象的热爱与沉迷,与我很像,我们成了类似的人。我曾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在苍山中到处行走,就是为了捕捉那些独特而神秘的文化现象。我知道自己依然需要不断进入苍山中,才有可能真正认识而不是误解了那些文化现象。诗人则不同,他迷恋的反而是认识世界的模糊性。

诗人说自己为何要出现在不同的世界,有时是因为阅读在不断刺激着自己。当在一些经典中读到了巴黎是许多艺术家向往之地时,他总觉得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去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他也要去寻找那些艺术家的身影。当诗人在给我讲述他的大半生时,我被他的讲述强烈吸引。我有了要把他讲述的那些如实记录下来的冲动,我是开始记录了,只是记录的方式太过碎片化。我忘记了在诗人讲述时,应该拿一支录音笔,然后把对话如实转述。

诗人在经商浪潮的冲击下,离开了教师岗位,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在喧闹的大街上策划一些文案,满脑子只是想着如何赚钱。直到某一天,诗人对此感到疲乏厌倦,巴黎的那些过往的艺术家,他们的伟大灵魂日夜折磨着他。他感觉到了来自一个陌生世界一些陌生灵魂的召唤。这里的陌生,只是相对意义上而言。他无比熟悉那个世界的某个时间段,也无比熟悉那些灵魂,他在不同的世界与角落,与那些灵魂完成了各种交谈。当他说到自己把一些东西打碎之后,某一天又猛然意识到某些东西对自己的呼唤时,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很喜欢的作家。他们的经历很相似,那个作家同样开了一个广告公司,也停止了写作,停了很长时间。某一天,他在大街上猛然听到了朱哲琴的歌曲时,一些神秘清澈空灵的东西突然把他唤醒,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开始写作。这样的经历和唤醒,在他们那个年代很普遍。而好像在当下,这样的唤醒又变得格外稀缺。

评论家带着我去看他的一个写诗的朋友,是一个女诗人。女诗人出生在昆仑山下,而评论家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到了昆仑山下。他们的童年中,两人并无任何交集。评论家从昆仑山下离开,成为一个著名的诗学评论家,她成为一个著名诗人后,他们才真正成为朋友。我们能肯定的是,如果没有诗歌,他们很难会再相遇,很可能就不会有现在发生在苍山下的相见。评论家对女诗人写的诗歌称赞不已。评论家说自己在一个诗歌选本中随意翻看着,印象中那是七八个人的一个诗歌选集,每个诗人有好几首诗。他翻着翻着感觉那几首不错,便翻到了前面看看写作者,没想到就是那个友人写的。评论家强调自己并不是因为是友人写的,才会去看,才会说一些恭维的好话。他的友人激动不已,激动之余,也说起了评论家的诗歌。在她看来,评论家同样是一个很优秀的诗人,他们之间没有那种违心的恭维。这同样发生在了苍山下诗人的那个工作室。与诗人不同,女诗人偶尔才会出现在苍山下,而诗人已经在苍山下生活了十多年。评论家、诗人和女诗人,他们之间还有一些东西很相似,从他们的诗歌里可以发现他们对于精神与灵魂的深刻洞悉,他们的诗歌直击内心的痛处。

与那个女诗人同行的还有两个艺术家,这两个人从事的是建筑设计,他们要在苍山下寻找一个适合艺术生长的地方住下来。女诗人说自己还未退休,只能在有空的时候才会再次来到苍山下,与别的那些诗人对话。女诗人要在古城的哪里跟一些人分享诗歌?她把具体的位置发给了我,只是那个具体的位置,我同样无法在脑海里把它清晰地回忆出来。我确定了一下,那个具体的地方,我并未真正去过。已经在苍山下生活了近十年的我,对古城还是很陌生,一年来古城闲逛的次数不会超过两次。每年三月街的时候偶尔会上来,其他一些朋友来时,会陪他们在古城逛一下。而这次因有事便遗憾错过了听她谈论诗歌的机会。女诗人在大理逛了好几天后就离开了,在这之后,我们很少联系,我会在一些时日里读读她的诗歌,那是让人钦佩的写作。如果那次与她闲聊的时间更长一些的话,关于评论家在昆仑山下生活的经历可能早在那时就知道了。曾在昆仑山下生活过,昆仑山下,那是让我无比向往的世界。想象一下:在昆仑山的连绵与阴影中,评论家把所有的身份卸下来,再次成为一个纯粹的放牧骆驼的小孩。评论家不会主动谈起自己的童年,在他的那些札记里只是隐隐约约有所提及。

与女诗人一起来的两个艺术家,在苍山下的那些村落里到处行走。他们出现在了喜洲,出现在了周城,他们还出现在了一些民间艺人的工作室,被陌生的地域文化刺激着。他们表达出来的对于异域文化的那种着迷,会让一些人感到多少有点虚夸了。当我们出现在别处,当我们被别的一些陌生的东西刺激时,我们意识到了那样的表达才是最正常的。他们一直生活在大理,他们喜欢用黑白色调记录着大理的一切,只是那个晚上匆匆见了一面后,和那对设计师夫妇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只是在朋友圈里见到他们的踪影,能感觉到他们对于大理的热爱。即便在当下的世界里,已经没有过往的那种真正隐藏于深山峡谷中而不为人知的陌生世界与文化,但真正与这些地域文化近距离接触、甚而是亲手触摸它们所带来的震颤,以及对于审美的唤醒是不一样的。女诗人前段时间出现在了热带丛林,在那里她同样与不多的人聊了聊诗歌,然后在其余时间里,都在那些热带丛林里漫游。漫游对于一个诗人太重要了,漫游对于很多人都太重要了。有个人开始了往内陆深处漫长地游走,有一只猫跟着他,还有一只乌鸦跟着他,还有一头大象,还有一只孔雀。他们要过好几条大河,他们要翻越好些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们看到了一条河的诞生,一条河诞生于岩石的缝隙之中,诞生于一些堆积的沙石之下,还诞生于高山顶上的湿地里;也看到了一座山的生长,一座山上的植物在缓慢生长,一座山上的动物在缓慢生长。那个人说他要向大地上的那些生命致敬。他们可能会看到另一个诗人在漫游时遇见的鲜花寺。鲜花寺真存在吗?当我们跟诗人表达着内心的疑问时,诗人肯定地说山里是有这样一座寺庙。

让我们从苍山下,从旷野中,重新回到那个工作室里。我们早已习惯了这样在不同空间的切换。当真正出现在旷野中后,才知道返回室内的难度。同样长时间坐于室内,也容易忘记室外的旷野。出现在旷野中,让我们用细致入微的目光捕捉着旷野中的植物与其他生命。一只很小的虫子,我们都不放过,一株陌生的植物,同样不能放过。我们一群人围坐在工作室里,翻译家表现出了对于翻译的那种热爱,也对自己翻译的一些作品感到自豪不已。翻译家多次出现在了诗人的工作室,与我不同,我出现的次数很少。只有翻译家过来,诗人才会毫无顾忌地谈论一些话题,也会毫无顾忌地把两人未见之时发生的一些事情相互分享。他们会谈论死亡,会谈论那些卑微之人在底层生活的不易,也会批判一些人毫无底线地生活与媚俗。我也想跟他们说说自己生活的不易与精神的困惑。但与他们谈论的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相比,我的生活又相对容易了很多。

翻译家每次从北京回到大理,就一定会出现在诗人的工作室,在工作室里谈论着一些或是严肃或是轻松的话题,既谈论一些现实,也会多次回到记忆之中。有一段时间,翻译家也住在大理,还有自己的房子。两年前,翻译家决定把房子卖了,离开了大理。在工作室里,翻译家在谈到自己离开大理的缘由时,一再强调是因为工作的原因。翻译家说,在苍山下的生活是最值得自己怀念的,也是让自己倍感惬意和轻松的。与诗人一样,我对于翻译家的认识,更多还是因为他的诗歌和翻译的作品,他的人生对于我来讲,同样是一片空白。我们与很多人之间的交往便是这样,我们可能永远只是知道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翻译家还是诗人,都已经到了会对记忆无法轻易避开的年龄。大家重新让自己成为一个少年,一个青年,对记忆中的过往保持着强烈的热情。诗人大半生所展现出来的命运感,是我最感兴趣的。其实不只是诗人,他们几个人的人生与命运,都很强烈。有一天,我跟评论家说起他们几个,他只是感叹他们几个的大半生都经历了很多东西,生活的时间越长,命运感就更可能丰富和强烈。评论家一再强调,那种强烈而悲情的命运,并未让诗人成为一个仇恨世界和人类的人。评论家曾思考过“晚年风格”,可能是成熟的、回溯的、记忆的、审视的风格。翻译家与诗人之间的友谊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翻译家曾多次动情地说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亲兄弟一样。我羡慕他们之间的那种友谊。那是已经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友情。诗人曾去往翻译家的老家,去看望翻译家的母亲,诗人说自己是去看望自己的母亲。 

翻译家自豪地说起了自己翻译的那首长诗。诗人说那应该是自己翻译得最好的作品。他们谈论起了那个著名诗人的一些诗集。诗人戴起眼镜开始在书架上找着诗集。我以为拿下来的将是我曾熟悉、或至少有点印象的诗集,但拿下来的是很薄的一本,并不是翻译过来的诗集,是法文版。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设计,陌生的薄。我看到了一些作家对于厚的追求。有个地方诗人,自印了一本厚厚的诗集,一些人调侃他,那部诗集可以当枕头了。他回答大家,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很好,那就是枕边书,他的理想就是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枕边书。我们把那当成了笑谈。不知道那个人在面对着眼前这本薄薄的诗集时,内心会有怎样的感受。一本薄薄的书,却是很重要的书,可以被人在工作室里充满敬意地从书架上拿下来,轻轻摩挲着,谈论着书中触及的严肃主题,甚至就像眼前的他们一样,触及的是诗集作者让人感佩的一生。

当然大家都意识到厚与薄只是一个悖论而已。我翻开了厚厚的几本书,翻开了克瑙斯高六卷本的《我的奋斗》,自传性色彩很强的作品。我喜欢这本书,第六卷以“思考”为主题的终篇长达一千三百多页。一开始我觉得这就是普鲁斯特式的写作,他也在书中多次提到了普鲁斯特,看完才意识到与普鲁斯特不同,他们的相似之处都是面对着记忆这个主题。翻译家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那本诗集,他说法国的那些诗集基本很薄,又很雅致,他还说到了很多法国诗人的优雅。那是属于一个群体的优雅,即便有些优雅在一些人看来是病态的。与他们的优雅不同,翻译家感叹自己遇见了太多粗暴的人。那本诗集,从书名开始,他说就很难译。书名的大意就是“不断修改,或者继续修改”,坐于一旁话不是很多的评论家说反正不能翻译成成语。诗句的不断修改过程,人生的不断修改过程,我也无意间已经替他们完成了一部分人生与命运的修改。诗人曾在法国、西班牙、阿根廷等地工作生活过。如果诗人把在法国生活过的经历写出来的话,里面一定有着各种各样的诗人出现。他们在生活中将成为挚友,他们还将聚集在一起朗诵刚刚写下的诗歌,还将谈论很多严肃的话题。只是诗人把其中一些生活放在了暗处,不轻易跟我们说起那些过往。

评论家,还是一个思想家,我看过他很多札记式的文字,是对现实、对人生与命运的思考。当他沉默之时,我总觉得又将是他思考之时。在诗人的工作室里,话最少的就是评论家。当离开工作室,当回家的路上,他开始把自己阅读和写作的经验讲给我听。他提到了好些人的名字,他说自己受到了三个人的影响,看世界和感知的方式近乎被修正推翻和重建。他提到了庞蒂,我想起了庞蒂的《世界的散文》,他的文字晦涩难懂;他好像还提到了《冷记忆》的作者鲍德里亚,我无法确定,我在《冷记忆》中看到了评论家的影子,《冷记忆》是碎片化的文字,也晦涩难懂;他说到了哈维尔,哈维尔的哲学和思想,对他影响也很大。在阅读中遇到的一些人,虽然他们离我们生活的世界很远,却会用他们的文字启示我们如何认识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评论家说通过麦克劳德,他认识到了自己生活世界的形象,他认识了苍山下的气候,也认识到了空气中的植物气息与风的密度。这些在还未遇到麦克劳德时,成了一个大难题。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已经身处其中了好多年的世界。当评论家这样一说后,我也深有体会。另外一个诗人给我们说起,那是在云南临沧的一座茶山上,有着很多的古茶树,有人(一个看着卑微的人,身材矮小瘦弱,在寨子里没有任何威信,出现在茶山上。目光被露水与云雾清洗,身子被大雪山托起。他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在给那些茶山和古茶树命名,以自己的方式。诗人也开始给那些古茶树命名,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段成式的古茶树,蒲松龄的古茶树,王维的,苏轼的,等等。我对另外那个诗人讲述的一切都是存疑的,但那些讲述又无比吸引人。他还给我们讲述着其它发生在热带丛林里的很多故事,他还讲那些故事源于一些古籍。当我翻开其中一些古籍想找寻那些故事时,故事遁于无形。他借着酒意说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应该是在其它哪本古籍里,还有他说起的一些古籍,我苦苦寻而不得之后才猛然醒悟,他还虚构了一些古籍。

评论家还跟我说,现代社会是一个普遍遗忘的世界,与此同时又是一个博物馆化的世界。我跟他提起自己去了很多个很小的博物馆。我记录的是自己出现在那些空间时,内心的感受。我不曾把现实的特点与博物馆联系在一起。当评论家那么一说之后,我点了点头,似有所悟。

当离开工作室,我竟莫名想到了《卡夫卡谈话录》。我们在诗人的工作室进行着的那些对话,是否有着类似的意味,我对大家谈论的那些话题的记录,二者之间是否有着相似的东西。当我更多时候陷入沉默成为聆听者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和文学青年雅诺施很相似。我成了文学青年,有着对文学的狂热,也有着在他们面前不自觉的谦卑。在很多话题面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那我可以尝试着记录。我们在工作室谈话的主题,同样是文学、阅读、写作和记忆等话题。我是否也应该做这样一些记录。我曾做过类似的记录,我记录下了好些对话。阅读与思考的话题,在工作室中,一直没能停下来。与评论家之间进行着关于阅读的话题更多。在未见到评论家时,我就已经在他的那些书籍中,知道了他是一个博学有着自己阅读体系、也是对于现实有着自己思考的人。评论家才真正是我心目中的那种知识分子。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在消亡的时代。

一幅画(是画,可能已经画完,还可能未画完。当我们对画的认识处于一知半解之时,我们真无法肯定画的完成是以什么为标准。我们希望那是一幅永远在改、永远无法完成的画。诗人说自己的好些画作,要经过很长的修改过程。他随手朝画架那里指着,其中有好几幅画已经经历了多年的修改过程。我们看到了堆积在地上的颜料,修改画作时刮擦在地的。我还曾在雪山下见过类似修改的过程,那是油画的修改过程。我竟会无端想到人的修改过程,人生的修改过程,只是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可比性。我联想到了他们谈论那本薄薄的诗集该如何翻译的书名,不断修改,抑或继续修改?诗人的身份是画家时,我似乎多少还是看到了他的不自信。那是被我揣测的不自信,在工作室里,有着太多还未完成的画。我每一次来到工作室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那些未完成的画上,它们依然未完成):一个空空的头颅,头部的白,连头发都是白的。要仔细分辨,才有可能发现那些覆盖在白色头颅上的稀疏头发,那是染过的头发,也可能是头发真的白了。只是与我们平日见到的那些满头白发之人给人的慈祥与平静不同,如果穿着都是白色的话,画面给人的感觉就将是瘆人的慌乱与惊悚。我一开始的感觉就是这样。空空的头颅里面装入了很多东西,白色在那时也是透明的,我们透过白色看到了头颅里的那些东西。一些树在生长,一些河在流淌,还有城市建筑。一些城市建筑在生长,一些建筑在轰然倒塌。我们可以从那些被放入头颅的物品里,想到与灵魂有关的东西,谈到灵魂会显得突兀吗?一个白色的灵魂,一个被白噪音影响着的灵魂,那必将是一个痛苦的灵魂。还是一个绿色的灵魂,我们都相信血液都将是绿色的,河流的声息抚慰着灵魂,我们将看到一个安静的灵魂。那些建筑,我们看到了不是居住的建筑,也不是学校,也不是古典的博物馆。是工厂,应该是工厂,工厂里会排放出一些废气,废气升腾,烟雾缭绕,这些都没有被画出来。一个已经关闭的工厂,没有任何的人。植物再次静默地生长。植物生长了吗?我们无法看清那些植物是否在生长。它们虽然是红色的,与头颅的白不同,那些红色说明长得有些繁茂。红色之后的色调,就是黄色,树叶开始凋落。会有隐喻的东西吗?至少是对现实的一种隐喻。建筑与植物背后人物的灵魂,头颅装着的就是一个或是正常、或是病态的灵魂,至少从外观看,那是一个正常的头颅。头颅里面装着的物,也是我们在现实中常见的物。我们看到了画面中暗含着的相互拒斥的力,工厂与树,很明显那并不是一棵长在工厂前的树,那是一棵长在深山中的树。透明的头颅里面放置的物就是这样简单。名利与猥琐之类的东西,我们没有看到。我们同样没看到像约翰·伯格的某本绘本中那样的头颅,头盖骨被翻开,里面住着的另外一个头颅从头盖骨里冒出来,冒出来的是头颅中的另外一个头颅。另外一个头颅,或者是另外一些头颅,让那个男人脑海中的世界变得五色斑斓。我们猛然发现那个男人是一个画家,是艺术家自己制造了那样一个五色斑斓的世界。在约翰·伯格绘本中的头颅里,我们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色彩。如果眼前的这个头颅里面的物纠缠在一起的话,我们将会感受到的是一颗痛苦的头颅。我们只是隐隐看到了一些纠缠的力,但并不清晰分明。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幅画的话,就是一个头颅里出现了工厂和一棵树而已。他们将会责备我对于一幅简单的画面进行过度阐释。一棵树,数量在这里给了我至少一条路径,可以通向画的真正意义。这是一颗孤独的头颅,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是在过度阐释。如果那个不是工厂,就是城市,毕竟那些建筑也是城市中常见的很多建筑,我们可以把它阐释成城市中生活着众多孤独的灵魂。

这幅画比较特别。这幅画的作用,于诗人而言,不只是对现实的隐喻。对诗人有所了解后,发现这幅画中的工厂,也有很强烈的现实指向。诗人小时离家不远处就有一个工厂,不是重工业的厂子,没有浓烟刺人鼻腔,是一个服装厂。他看到了那些服装从单一慢慢变得丰富起来,他目睹着一些人下岗后的艰难生活,也看到了一些人从最初的颓丧中慢慢挣脱出来,重燃生活的希望,只是那个过程要付出的努力超乎想象。那些过往,近乎幻景,只有工厂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在他的诗歌里经常见到“工厂”,那时的“工厂”不只具有强烈的抒情意义。我们也将在他的画作里看到工厂的影子,只是工厂不只是服装厂,工厂的种类很多。工厂的上空开始浓烟滚滚,工厂墙体上有着年代感的文字剥落下来,偶尔一些墙体上只剩下那些记录时代气息的文字,文字背后是荒诞又让人不安的过往。如果不是诗人跟我较为详细地说起过往的那些工厂,我将以为工厂与诗人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回到眼前的画。我的思绪总会如脱缰野马般,在不同的世界与角落驰骋,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回过神。这是一幅我们在面对它时内心会一颤的作品。像草稿的作品,应该只是草稿。有些画作在草稿时,就已经完成。我无法肯定这幅画是否已经完成。如果是诗人画的话,那就是已经完成无疑,毕竟已经装框挂在了工作室。当我们看到这样透明的头颅时,我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头颅。自己头颅里面装着的又是一些什么东西,可能装满了龌龊的想法。或者是一片茂盛的森林,早已从自己的脑海里被砍伐驱逐。随着森林的消失,森林中生活着的丰富庞杂的生命也一一逃窜消失,剩下的只是一片荒漠。荒漠中的灵魂,干渴的灵魂,还可以是其他的灵魂。这幅画里面,我们看到的是现实进入了头颅,是现代化的工业文明对于头颅的填充。同样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驱逐,把头颅里面的一些东西驱逐,头颅里面的一些东西又在对抗着那种我们能感受到的驱逐的力。我们无法肯定这幅画的隐喻就是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批判,毕竟我们都受益于现代工业文明。有时,我们已经失去了批判的勇气和力量。诗人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中生活时,是孤独的。有时候的孤独可能已经被我夸大;有时候的孤独,却真是那般强烈和浓厚。诗人并没有跟我直接提到孤独,只是无意间说起了好几次会情不自禁去往人多的地方(喧闹之地,他的内心又是无比拒斥的,行为与内心之间的矛盾感很强烈)。那是马尔克斯写的孤独,被一个作家转述。一个年老的女人每天带着狗往返于自己的墓地与家之间,当从很远的墓地回到家的老人和狗都气喘吁吁,狗蹲坐在阴凉的地方伸着舌头散热。即便二者都很累,女人却没有放弃每天都要带着狗去往墓地。女人只是希望那条狗能记住自己的墓地,毕竟寡居的女人除了那条狗就再也没有其他伴儿了。老人每次想到一个人被安葬在那里,周围安葬的人自己都不熟悉时,她就很恐慌。当看到这幅画时,我感觉转瞬间就懂得了诗人最终会在苍山下定居的原因了。在苍山下,诗人可以随时进入苍山。进入苍山,诗人拥有的就是自然,用自然来填充头颅。也许某一天,我就会在诗人的工作室里见到这样的画:一个透明的头颅里是一片繁密的森林,树木的色调是绿色的。我们能感觉到的都是正在向上生长的力。我总觉得诗人会经常一个人出现在苍山中写生,每个季节,他都可以进入苍山。如果那些来到苍山下的朋友有时间的话,他就会约着他们进入苍山,在苍山的山谷中散步聊天。只是女诗人的步履匆匆,只是那两个来到诗人工作室的建筑设计师还未真正与诗人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有评论家和翻译家,每次回到大理,他们几个必然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诗人的工作室聚会,然后找时间进苍山。在苍山中,诗人会暂时忘记那些记忆中升腾着浓烟的工厂,也会暂时看不到城市。只有陡峭的山体,只有清澈的河流,只有安静的小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