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老物件的包浆,温润地留存了时光
翻开徐风《江南器物志》(首发于“收获"杂志),作者笔下一件件带有包浆气息的老物件,或寻常或稀罕。器物有灵性,在这些老物件的背后,我们感受到书中器隐这一江南古镇代代相传的烟火气和丰富多采的风情味,为人们了解研究江南地域文化提供了鲜活的图景。
书的伊始,徐风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坐落太湖西隅器隐古镇地理环境与风土人情。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特定人文地理背景下老物件一一出现。
先看看那是些何样的老物件。让康熙驻足察看代价是当一回小工的龙骨水车,这是那时农户郑龙大水田耕作的重器。当然农户家常规农具也有好多,锄、犁、镰、裙刀、拖耙、抄竿、筛谷匾等等。一盏折叠的油灯,一把青云剑,一方祖传宋砚,一只竹编考篮,这是颜文泰给毛脚女婿赶考书生汤效祖的四样器物。德义茶楼雅座专壶各有特色,有泡碧螺春的仿古盉型壶,泡铁观音的葵花壶,泡阳羡红茶的掇只壶,泡熟普洱的天机壶,同时泡红绿茶的阴阳壶,还有朱泥扁犁壶、独龙壶,更有名震壶界的供春壶。新隆园菜馆镇店器具当朝一品锅,菜碟则有五彩碟、斗彩碟、青花釉里红碟,饭碗是黄地粉彩五谷丰登缠枝葫芦碗。李家祖传两张半圆榫卯结构合成的合欢桌。退休官宦於慎行祖上邛竹鸠杖。余桐传婚媒彩礼夜明珠。郎中许吉安家传医器骨质医针,玉质刮痧板,火罐分牛角罐铜罐竹罐陶罐。木匠邹元祥先后打做的樏,东家惠府宋牧仲紫檀大画案,黄花犁南官帽椅,铁力木高束腰五足香几。扫地僧罗饭桶拣拾收藏的宝贵老物件更是不计其数。让读者看得眼花缭乱,开了眼界,长了知识。这些散落在历史尘埃中的老农具、老家具、古医具、古瓷器,无论是寻常物还是稀世宝,都与那时的古镇人劳作、休闲的烟火气息息相关。
且慢,精彩在后头,那就是书中老物件后面走出来的人。如同书中开篇所说,这是一出出在器隐古镇展示的慢戏,戏中人物的主角一个个登台亮相。
精耕细作,视田如命,与天共存的“种田大户”郑龙大;寒窗苦读,卧薪尝胆,从童生到举人功成名就的汤效祖;衣衫破旧却自带传世名壶的神秘茶客毛无忌;经营新隆园菜馆起死回生的老板娘崔玉儿;典赎半张合欢桌盼夫回家的汪素娥;深知官场险恶做清官不易称病告老回乡的於慎行;性情中人豪爽待客以酒会友的教书匠余桐传;人人传颂口碑极佳一生传奇的郎中仙医许吉安;为夫遮病宁扮凶婆娘的扈三凤;从历史尘埃中拣拾打捞老物件的扫地僧罗饭桶……有的戏中还是双主角,如察颜观色以壶交友的茶楼老板钱逢时,从吃货到掌柜的新隆园菜馆老板马生隆,鉴物老到不昧良心的宏泰当铺掌柜袁心舟,面白无须癫痫缠身却能打制浑然天成家具的木匠邹元祥。还有的是配角,如盼婿成龙的监生颜文泰,萌生占壶心思已久却没得逞的马典史,负心汉渣男李连生,忠心耿耿到位不越位的丁师爷,忘恩负义贪心袭身的仆人长贵。更多的是跑龙套的群演,如当一回小工的康熙,新隆园厨师邱师父,同文塾馆郭塾师。
主角,配角乃至群演,构成了浸润于器隐古镇烟火气的人物群像。
有了林林总总老物件,有了形形色色的众人相,在徐风的笔下,自然衍生出跌宕起伏的故事。
汤效祖中了举人后感受了前后二重天一步登天的变化,为他举办排场讲究的鹿鸣宴,去时坐顺风货船,回时乘四人抬的绿呢官轿;去时房顶漏水地砖凹陷陋屋;回时拥有前有轿,后有舟,前后三进,外墙高耸,内宇宏深的豪宅。德义楼因稀世珍壶引出壶痴间惺惺相惜,悟出茶道即人道,其间引出爱壶者与贪壶者的博弈。从隆园饭馆到新隆园菜馆,小小饭庄几度兴衰沉浮演绎出让人羡慕让人揪心的传说。半张合欢桌从能否典当到扑朔迷离换包过程;陪葬夜明珠的失而复得,折射人性的善与贪。独善其身激流勇退的退休官宦於慎行,不曾想到连升二级重入仕途,一年后鞠躬尽瘁于防洪工地,安亦鸠杖危亦鸠杖。仙医郎中许吉安采药失联,人们不忘他的医术医德,自发照应他家:失火补窟窿,下雪送木炭,春节拜年送礼堆成山。凶婆娘扈三娘追到东家打老公的背后是个另类感人的贤妻良母。
正剧,喜剧,悲剧,汇成了器隐古镇所特有的风情味。
人与事的背后就是古镇的生存生态,徐风写了古镇人们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环境,更多的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众人对个人遭遇的感受和反应,写出从众心理,写出特定环境下众人的集体无意识。从这些起起落落过程,聚聚散散结局的故事中,犹如展开一幅幅生动的江南古镇清明上河图。这中间,看到了悲欢离合的命运,看到了世态炎凉的感受,看到了尔虞我诈的技俩,看到了忘恩负义的忏悔,看到了守住良知的善举,看到了投桃报李的感恩,看到了为人处世的真谛。
徐风以民间传说和史料勾沉配制属于自巳的独特密钥,以老物件作为切入口,打捞沉淀于历史尘埃下的人与事,用素描般的人物速写,民间说书的叙事手法,还原器隐古镇的风土人情,或寻常物中不寻常人和事,或稀罕物中平常人与事,更有传世物中传奇人传奇事,淋离尽致呈现那方土地上的风味风俗风物风情,并留有器隐古镇历史底色和地方印记。为江南地域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标本”和“化石”。
40年前,我有幸读过青年徐风早期作品《外婆和舅舅的故事》,我曾评之为“平淡中见醇和”。40年后,徐风为了写《江南器物志》,单单参考书目就有三十余种,厚实的生活积累,扎实的案头准备,是他动笔写作的前提,也是写作成功的密诀。从文学创作角度看,较之他早期作品,书中的场景的描绘,人物的勾勒,语言的调度,都有可圈可点之处。允许我引用书中一段元宵节女人看灯的描写:
“元宵节晚上的女人,无论富贵还是贫寒,个个打扮得俏丽妖娆。大人巷的女子们矜持一些,走走看看,步履缓慢,举手投足,自是雍容华贵,衣着打扮,更是罗绮耀眼。学前巷的小姐们略显拘谨,似小鸟出笼、天姿初现,穿戴随意一些,却也如芙蓉出水、顾盼生辉。百果巷的姐妹们倒是疏放自如、谈笑风生,她们指指点点,叽叽喳喳。鸡笼巷的女人们大大咧、口吐莲花,穿大红大绿的棉袍,发髻上戴着用鲜花编织成的环形头饰,像一幅流动的年画。车水巷的婆娘们也难得地涂脂抹粉一番,感觉特别地山清水秀,仿佛云也开了,雨也过了,喜笑颜开地大着嗓门,招呼着孩子和老人。”
这种叙述,把元宵节晚上各条巷各类女人观灯神态维妙维肖地展示出来。徐风还不仅仅单纯写物写人写事,一些器物如合欢桌、夜明珠、一品当朝锅、邛竹鸠杖、供春壶,后做的樏,在徐风笔下,不仅仅是“道具”,更是有着特定含义的意象和隐喻。器物内涵的多义性,有一种不是一句二句能够说清的感受,这就是徐风文本带来的文学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