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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视阈下的城乡书写与人性探秘——吕志军小说集《不语的群山》综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野水  2025年08月28日15:26

当城市化浪潮与乡土文明碰撞,当权力异化与个体尊严博弈,当生存焦虑与精神救赎交织,文学如何捕捉当下中国社会肌理与人性光谱?吕志军的小说集《不语的群山》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兼现代主义小说技法,构建了一幅转型期中国社会的浮世绘。其叙事切入乡村文明消解、官场生态、教育焦虑等社会病灶,通过小人物的命运浮沉,完成对权力异化、价值失序与人性微光的深度叩问。

吕志军的叙事语言常如悬壶泄水,恣肆汪洋而较少克制,在一些环境和场景的描写里尤为显著。在写作手法上,这些小说大多融合了白描式的细节刻画与象征隐喻;多角度叙事和意识流技法;穿越历史与现实的“悬疑推理”等,通过乡村与城市双重视角,既剖开乡土社会在现代性冲击下的精神裂变,也揭示了都市人群在物质丰裕中的灵魂失重。

小说集《不语的群山》中的乡村叙事占比较少,约四分之一,但构成了一曲乡土文明的现代挽歌。小说集开篇《斗牛》,血淋淋地撕开了传统仪式在资本逻辑下的异化本质。村主任牛新新将“春闲偶尔点到为止”的斗牛民俗改造为“带来几十万元收入”的旅游IP,墩子从耕牛升格为“斗牛明星”的悲剧命运,直指神圣的乡村传统在金钱面前的土崩瓦解。宽厚对“斗牛士后代”身份的病态捍卫,灌药汤、撞沙墙、剜树眼的暴力训练,本质上是乡土社会在价值失序中个体身份迷失的表现。当“柱子”剜瞎墩子眼睛的胜利时刻,完成的恰是对自身人性的阉割,这种以尊严换取生存的荒诞,成为乡土中国精神困境的隐喻注脚。

打开书架上威廉·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李文俊先生在译本序里关于意识流小说有这样一段话: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常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意识流与之不同之处是: 一、它们仿佛从人物头脑里涌流而出直接被作者记录下来,前面不冠以“他想”“他自忖”之类的引导语;二、它们可以从这一思想活动跳到另一思想活动,不必有逻辑,也不必顺时序;三、除了正常的思想活动之外,它们也包括潜意识、下意识这一类的意识活动。吕志军善于使用“跳笔”。他不在乎事件本来的先后顺序,省略了其中的逻辑关系和过渡句,省略了冗余的文字补充,很像电影艺术的蒙太奇手法,将不同时间段的镜头拼接在一起,加强了画面感,但需要读者脑补,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好的小说一定是作者和读者一起完成的”这句话的本质意义,也是对意识流手法的化用。

小说《等一个贼》中张克俭一人在家,叙事没有转换语词的提醒,与弟弟张克勤的对话、与黄翠华的日常、与柱娃的对话场景等,和影视剧里转场的“硬切”一样,都是张克俭的意识流。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是化用意识流小说技法最为明显的一篇。《等一个贼》以荒诞情节解构现实:张克俭“等贼”的行为、水泥场晾晒的嫩草、红绸面被子的细节,构建了真实的乡村物质空间;而“贼”的缺席与柱娃的登场,则完成了从荒诞到现实的闭环,让读者在啼笑皆非中体味深层的悲哀,暴露出空巢老人被时代遗弃的精神危机。作者以近乎残忍的写实笔法,展现城市化进程中年轻一代逃离后留下的精神真空,贼的缺席与柱娃找学费的登场形成残酷讽刺:真正掏空村庄的不是小偷,而是城乡二元结构下的资源虹吸。

《立墙的村庄》通过“喊村”细节强化乡村的荒芜与落寞,“青青娘?”“海海?”的呼唤在空巷中回荡,但回应的,只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窜进草丛”。这种声画错位的描写,将乡村空心化具象为可感知的生存场景。

《瞧,这漂亮的灵鸟》可以看作是《立墙的村庄》的姊妹篇。小说把边缘群体的生存挣扎构成第二重困境:土墙作为牛皮癣患者,在“鱼鳞凸出来像发胀的木耳”(到底是牛皮癣还是鱼鳞病,不一样的)的身体羞辱中,用藤编寄托对女女的爱情幻想。当婚骗真相揭开,那些编满灵鸟的藤箱便成了尊严的墓碑。最渴望飞翔的人,却被禁锢在身体与欺骗的双重牢笼。

可能与曾经在新闻行业工作多年有关,吕志军善于将新闻事件里的社会丑恶不动声色地巧妙嫁接在小说里。《空瞳》正面书写王美丽夫妻多年寻找丢失女儿李红的故事,将人贩子的刀锋隐藏在看似温润的叙述之后。小说最后一句话“没手没脚的李红就像一个菜墩子一样墩在王美丽的前面”令人毛骨悚然。认还是不认?认,丈夫不堪心灵重负已死,还有嗷嗷待哺的火火和自己艰难度日;不认,这无疑就是自己丢失多年的女儿李红。人性的痛苦挣扎令她痛不欲生,读来令人心碎。小说通过母亲王美丽的视角,在石灰灼眼的童年创伤与夕阳下的成年背影之间架起情感的复杂桥梁,拼贴出关于母爱、成长与生命韧性的话题,将一个普通家庭坎坷的生命记忆镌刻成了时光标本。

城市题材小说在这部集里占比较重,呈现出另一番精神图景,叙事中的象征则更具现代性特征。《变形的别针》中高平常“油盐酱醋的味道乱窜,她的身体穿梭成变形的别针,再也别不住诗样的日子”,这种婚姻困境,折射出中产阶级在物质丰裕后的精神空虚。作者将抽象的情感具象化为变形的别针,既象征人际关系的扭曲,也暗示现代婚姻的结构性危机。当浪漫被日常琐碎消磨,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道德失序中的价值迷失在城市叙事中尤为突出。

《贱人》中的苏鹏个性十足,他过着连续吃两个月水煮白菜的底层生活,最终遭遇了在煤矿瓦斯爆炸中背锅的悲剧,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偶然,更是转型期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必然。作者以“朋友啊朋友”的歌声与“想给他一巴掌又想拥抱”的复杂情绪,道尽小说人物在相互取暖中滋生的爱恨纠葛。

复调叙事的娴熟运用是吕志军小说的又一个特色。《一个陌生女人的来访》在李红、梁倩、刘欢等女性视角之间自由切换,每个视角都是对城市生活的局部透视,这些视角组合起来形成完整的城市女性生存图景。作者刻意保留不同视角间的认知差异,如对同一男性角色的不同评价,使文本呈现出开放性的阐释空间。小说通过李红、梁倩、刘欢等女性视角,展现男性主导社会结构中女性的生存策略。李红发现丈夫出轨后“天突然就黑了”的心理崩溃,梁倩对爱情的盲目追逐,高翔作为知识分子翻墙偷器材的堕落,刘欢为利益与高翔勾结的功利,梁硕作为律师在妹妹婚外情案中的职业伦理挣扎,共同构成城市道德图谱,也揭示了消费主义时代精神信仰的坍塌过程。个人觉得,这篇小说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过于集中和刻意,如梁硕梁倩兄妹、刘欢刘铁姐弟,太多偶合,就像一台舞台剧。

《回旋踢》里女人送礼的屈辱、张处长的色厉内荏、门卫的投机心理,立体呈现权力在不同主体间的流动与变形。当孟局长“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录音”的细节出现时,每个角色都成为权力游戏的参与者与受害者,这种复调叙事彻底打破了传统反腐文学的二元对立模式。

《生天》中的“画眉鸟”与主人华贵安形成镜像关系:鸟的羽毛脱落对应主人的精神萎靡,鸟的最终放飞却带来更深的空虚,这种象征的反转运用,打破了象征的单一指向,展现出传统在现代性冲击下的变形与重生。华贵安照顾瘫痪母亲时,鸟的蔫态与主人的焦虑形成互文的描写,共同构建了传统伦理与现代生活节奏的剧烈碰撞。特别是“画眉鸟”的象征设置,鸟笼既是物理空间的禁锢,也是精神困境的隐喻,当华贵安最终放飞鸟儿却“感觉胸口更闷”时,完成了对现代城市人精神牢笼的哲学提问。在华母的死亡事件里,谁是保姆身后的推动者?是保姆一人杀死了华母,还是有她的大儿子参与其中?所谓的“生天”,本应是一生多次行善而死后转生天道之人的最高待遇,而疑似被保姆杀死的华母被动“生天”,无疑成为活着的后人们一生不可饶恕的遗憾。

《地摊上的戈多》中,蒋婷从教育培训机构的“成功神庙”逃离,最终摆摊卖书的选择,是对功利主义教育的决绝反叛。当她遭遇网红炫耀语速的直播闹剧时,完成了对现代性荒诞的终极解构——我们都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戈多”,却在等待中迷失了生命本质。这种存在主义式的觉醒,使城乡叙事在批判之外获得了超越性的哲学深度。

城乡生存伦理的最大差异在于:乡村的伦理困境往往与物资匮乏相关,城市则更多表现为精神迷失。但作者并未简单将乡村伦理浪漫化,而是揭示其残酷性。《斗牛》中宽厚为维护家族荣誉对柱子的暴力训练,《等一个贼》中张克俭的自欺欺人,都展现了乡土伦理的阴暗面。同样,城市叙事也保留人性的微光,如前文所说,《夜来香》中小亮与女儿的互助,《地摊上的戈多》中蒋婷的最终觉醒,这些情节的设置使城乡叙事在对照中获得了平衡。

《未竟的审判》构思清奇,在这本小说集里较为另类。小说以双线嵌套的结构编织故事,明线是“我”在坡园发现古木盒中的审讯笔录,暗线是笔录中郭为因名利献祭妻子的悲剧。两条线索通过“木盒”勾连,形成历史与现实的镜像对照。我觉得它更像是一部穿越剧,在历史与现实的裂隙中叩问人性。毛边纸上的审讯记录与作协换届的现实形成跨时空对话。泥土覆盖的不仅是历史,更是被权力碾压的个体命运。当文化成为权力的装饰,当文字沦为谋利的工具,所谓“不染尘”的理想,不过是知识分子的自我欺瞒。当县郡撕毁仕女图,当作家们在茶楼讨论“评奖黑幕”时,烟雾缭绕中的嬉笑怒骂,恰是知识分子精神堕落的集体自画像。当李江在作协换届中“高票当选”时,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与被牺牲的个体,都成为历史中悬而未决的审判。

《不语的群山》拒绝宏大叙事和廉价抒情,坚持在“群山”般沉默的现实中捕捉那些被遗忘的“无名者”的呼吸与心跳。斗牛场的血腥、藤箱里的爱情、空巢中的等待等意象共同构成了时代的精神症候:当群山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沉默时,文学的叙事正以其锐度,凿刻下那些被遗忘的生存痕迹。无论是官场中挣扎的女人,还是花店中绽放的夜来香,抑或教育焦虑中的蒋婷,这些人物共同构成了时代的伦理谱系,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其主题思想触及了精神困境、家庭关系、道德冲突等多个层面,不仅为读者提供了对生活的全景式观察,也引发了对人性本质和社会发展的深入思考。在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的今天,这部作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文学性,更在于它对现实的敏锐洞察和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