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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终究同命运相连”——评张象短篇小说新作
来源:文艺报 | 何亦聪  2025年08月21日11:16

张象的小说具有简约的叙事风格、克制的情感表达及温情悲悯的艺术基调。他曾写过一系列的“北漂”故事,这些故事背后似乎总有一双感伤、体察人心隐曲的眼睛在默默注视。读完张象最新的三个短篇小说《明日之歌》《变兔》《吸火的人》,我感觉他正在进行一次写作风格的转变,并尝试将自己的写作技艺推向新的高度。这一尝试,体现在主题、节奏、诗性三个方面。

首先是主题的变化。不同于以往的“北漂”故事,《明日之歌》《变兔》《吸火的人》的故事地点都放在“鹿水”这一作者虚构的地理空间,人物、背景彼此没有关联,但最终皆指向对命运的深刻思索。仅就主题来说,我们似可将三篇小说看作一个整体,称之为“命运三部曲”。《明日之歌》(《十月》2025年第3期)写的是一个男人所珍视的一切逐步被剥夺的过程:妻子精心布置家庭,希望开启新生活,却不幸遭遇车祸;儿子长大成人后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却因救落水者溺亡;一只小狗是男人最后的陪伴,也因误食巧克力中毒死去。《变兔》(《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通过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可靠的不可靠叙事”,使一桩早年的凶案随着时间推移与流言播散而变得扑朔迷离,刘丹与女人的死亡在扭曲的创伤记忆中构成巧妙的互文。但是,不可靠叙事的背后是关于命运的“可靠叙事”——世事无常,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有限的亲情也很难保留。《吸火的人》(《都市》2025年第5期)围绕病房记忆展开,讲述了瘫痪少年与截肢少女之间的友情以及少年的病愈与成长。

张象对命运的关注使得这一系列小说具有了坚实的现实主义品格——现实主义小说注定不是只关注英雄的。在张象的小说里,命运宛如一张缓慢铺开的大网,主人公则是一只静待网罗的小鱼,这个过程是非常残酷的,但其中也不乏悲悯与温情,如《明日之歌》结尾处腐叶里冒出的一层小绿,《变兔》里倾听者对讲述者的善意抚慰,《吸火的人》里有意设置的“光明的尾巴”。张象深悉生活的面目,却不忍过于苛待笔下人物,我并不认为这种温情会削弱小说的力量感,恰恰相反,他巧妙地避开了某种俗套。

其次是节奏的自然有序。在“命运三部曲”中,张象找到了一种叙事的节奏,他的讲述变得空前自由,又暗合着心灵的韵律,这种节奏也许源自“内在的声音”。保罗·奥斯特谈论自己的写作经验时提到过“脑中的嗡嗡声”,这是一种特定的音乐或音色,在写作过程中,他需要凭借直觉保持对“嗡嗡声”的忠诚,才能找到叙事的节奏。我不确定张象的头脑中是否也有这种嗡嗡声,但他对音乐的热爱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小说常常涉及颇具时代特点与个人趣味的流行歌曲或地方民歌,这些歌曲并不仅仅是装饰性的“非必要细节”,更是通向小说深处的隧道。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内在的声音转化为叙事的节奏。以《变兔》为例,这篇小说分为三节,每节的首段都是高度近似的一句话,这种看似朴拙的处理方式却达成了不凡的艺术效果——三节仿佛围绕同一主调旋律展开的三个乐章,不可靠叙事的引入更造就了多声部对位的巧妙结构。而《明日之歌》这篇一万一千余字的小说描写的时间跨度长达17年,其间主人公内在心境变化之大,必定对写作者的驾驭能力构成极大挑战。张象的处理显得举重若轻,小说快慢自如的叙事速度,沉默与爆发交替的情感张力,乃至时空折叠的叙事结构,都不像是刻意经营的产物。反倒如呼吸一般自然。我想,这既得益于其写作技艺的磨炼,也是岁月积淀的产物,小说家往往需要经过长期的探索,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声音与节奏。

最后是诗性的品质。张象的小说具有迷人的抒情气质,但是到了“命运三部曲”中,这种抒情的气质进一步凝练成诗性。诗性与抒情的区别在于,诗性不是单一维度的歌咏、喟叹或感伤,也不是优美的词句或精妙的比喻,它永远包含着多层次的内涵,甚至包含内在的冲突或对撞,从而更显丰富与深邃。张象在《吸火的人》中,将自己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凝聚在“吸火”意象上,这个意象至少有三层意蕴:其一,吸火是吸收热量,用以对抗外界的寒冷、命运的严酷,所以爷爷吸烟时说自己“吸的是火”;其二,吸火又是种自我麻痹、甚至自我毁灭的行为;其三,吸火亦是人与人之间爱与能量的传递,所以“我”由吹口琴想到自己也是“吸火的人”,并说:“今夜,我想念所有吸火的人。”诚然,爱并不能战胜命运,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又能抱持何物在生活的湍流中喘息片刻呢?我愿用丁尼生的几行诗作为本文结尾,亦献给张象的“命运三部曲”:“珍贵的终会被发现/只要人们去搜求、去寻找/因为爱终究同命运相连/会揭掉遮着无价宝的面罩”。

(作者系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