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冰裂纹笔记》:倾听人物内心的精神回响
来源:文艺报 | 田 晨  2025年08月20日08:44

马南将近年创作的十二个中短篇小说结集成《冰裂纹笔记》,这一书名并非取自其中某一篇作品,而是对全书主题的提炼与隐喻——以传统制陶工艺中的“冰裂纹”意象,喻示人物历经风雨的生命印痕,及其在时光沉淀下焕发的独特美学。尽管腰封贴着“女性故事”的标签,但马南的写作却跳出了性别叙事的窠臼,既不同于传统“女性故事”中对女性品德的歌颂或苦难的展示,也拒绝当下讨论颇多的“弱女”“强女”的两极叙事,而是以复杂的人性描摹和叙事形式的创新,将笔触戳向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矛盾犹疑之处。

开篇《拉珍》即表明了作者的书写态度,她无意塑造至善至美、自我牺牲的女性形象,而是展现立体真实、丰富鲜活的生命个体。“我”在与拉珍的交往中揭开了她丰富多维的隐秘人生:拉珍对丈夫的责任与对旺久的爱慕同样真实,信仰的虔诚与内心的挣扎同样强烈,她书写着属于自己丰富、立体的生命史,而非自媒体镜头下忍受苦难、自我牺牲的脸谱化形象。拉珍的生命尊严不在于道德的完美,而在于她坦然接纳生活的裂痕与内心的矛盾,在负重前行中保持自我的完整性。

“人是被处境规定的存在者”(汉娜·阿伦特语),但在既定的处境中,每个人是否都能像拉珍一样拒绝被包装和定义,凭借自我书写建立生命尊严?《演唱会》中,任红的处境具有普遍性。在“成功母亲”的社会期待下,她不断用“升学唯一论”“早恋有害论”等偏见编织着自我束缚的牢笼。对于此,马南没有停留在对女性付出、牺牲的渲染上,也没有站在人物立场进行控诉,而是通过戏剧性的“顿悟”时刻,让任红在得知女儿早恋真相时获得短暂“觉醒”。但这种“觉醒”仅停留在演唱会构筑的幻梦中,她仍被现实的绳索迅速拉回到既定轨道。这个“未完成的结局”恰是马南留给读者的思考空间:真正的自我突破不是沉浸于梦境中的逃避,更不是向现实妥协,而在于直面焦虑的源头。

《冰裂纹笔记》中的每个女性都在进行着一场静默而坚韧的自我修补。这种修补不是要消除裂痕,而是学会与裂痕共处;不是追求完美的假象,而是在挣扎和抉择中以个性力量和行动意志重建尊严。带着童年创伤记忆的常美艳(《寂寞如雪》),以对暴力、不公的反抗,对“罪恶应该受到惩罚”的执着,支撑着自己不被命运摧毁。因肥胖在生活中受尽屈辱的蒋云云(《雪影珊瑚》),凭借厨艺和责任心获得劳动尊严,依然怀抱真诚寻求与他人的情感联结。

在《万物回春》中,马南将这种对创伤与修复的探讨延伸到代际维度。骆玉回村后,目睹母亲照顾黄秋英,童年的创伤记忆被唤醒;随着真相揭露,她逐渐理解母亲的局限,放下怨恨;胎动的出现成为关键转折——新生命的孕育覆盖了过去的阴影,让她重新选择爱与生活。这里折射出马南对女性身体经验的独到见解:女性的自我修复,可以源于对生命本身的重新拥抱;成为母亲也不仅意味着承担社会角色,更可能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自我救赎。

马南还擅用象征物揭示人性的多维褶皱:“无花果”(《无花果》)既代表胡胭脂冲破传统家庭伦理结构的渴望,也指向一种与现实相抵牾,难以挣脱现状的虚妄;“鲜花”(《拉珍》)既象征拉珍美好、自由的生活理想,又是她在现实中苦于维持生计的束缚;“布偶猫”(《猫也许知道》)既是梁小舟直面伤害、背叛创伤记忆的载体,也是她试图走向独立与自我救赎的符号……这些意象作为“矛盾载体”,将人的复杂性外化为人物与特定物象之间充满张力的互动关系,让读者得以窥见人物内心多维交织、不断涌动的精神暗流。

马南对复杂性的尊重,也体现为小说结尾的开放状态。就像在《猫也许知道》的结尾——那只布偶猫,逃出家门后又回头应了主人公一声——所留下的不确定性那样,猫会回来,也可能不回来,但生活在继续,新的命运会不断降临,人生的剧本永远在改写。

《冰裂纹笔记》虽聚焦女性经验,但其核心是对人性多义性的探索,呈现人类共有的挣扎与尊严,并最终指向一个超越性别的普遍命题:在现代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遭遇特别的时刻,但生命的尊严不在于逃避,而在于重新认识自我。就像冰裂纹器物经过金缮工艺后反而更具价值一样,人性的光辉往往在最深的裂痕处闪现。马南笔下那些城市角落里的普通人,他们的人生境遇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真实镜像。因而,在《冰裂纹笔记》中,我们看到的不是标签化的人物,而是命运的洪流中努力保持尊严的鲜活生命。

(作者系《三峡文学》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