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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气、赛博仙与反套路——网络文学的自我反拨
来源:《中国网络文学研究》 | 谭天  2025年08月21日08:27

摘 要:近年来,一系列刻意反拨旧套路的网络文学作品涌现出来。作为其中代表,《绍宋》以血勇的英雄气对抗过去精明的理性人,传达出主动创造历史的渴望。《赛博剑仙铁雨》将修真文与赛博朋克结合,反讽性地书写出一个网络修真小说的元故事。《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试图以反套路的方式反对资本,却暴露出其逻辑中的市场底色。这三本书从历史、媒介与市场的角度展现出了网络文学的这一新趋势。其背后既有外界环境的影响,也是文学内部的革新要求。网络文学已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关键词:网络文学;历史文;赛博朋克;都市文

2019年以来,一系列刻意反拨旧套路的网络文学作品涌现出来。到了近两年,这种变化愈加明显。毫无疑问,具体的外在环境变化与此息息相关。新冠肺炎疫情击碎了“岁月静好”的普通生活,让每个人被动地卷入时代潮流中。线上教学、线上办公以及种种依赖网络完成的防疫与生活措施,使互联网媒介前所未有地深入到每个人的生活经验中。全球化市场的挫折、“内卷”的加剧让许多人对市场经济和资本越发焦虑。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开始厌倦旧有的网络文学套路,尝试以新的方式去想象自我和世界,想象媒介是如何发挥的作用,想象“我”如何与这个新的世界打交道,他们的心理状态与生命体验情不自禁地流入到幻想世界中,改变了网络文学的面貌。

英雄气、赛博仙与反套路是这一新变化的三个关键词,它们汇聚成网络文学自我反拨的新趋势。

英雄气起于历史文《绍宋》(榴弹怕水,2019)。历史类小说当然指向过去,但却与当下的现实具有同构性。借助这种同构性,历史小说得以穿透时间,勾连起当代网络读者的心理结构,折射出他们微妙的精神变化。

赛博仙指的是《赛博剑仙铁雨》(半麻,2020),这里面的关键词有两个,一是赛博,二是仙。赛博是赛博朋克的简称,这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也是指向未来的一种想象,它昭示着技术支配人、异化人的悲观图景。然而幸好还有“仙”。

在近两年的网络文学中,作者们通过将中国传统的武侠、修真等元素融入其中,对赛博朋克形成了一种抵抗的张力,使这个类型在网络文学中焕发了新的生机。《赛博剑仙铁雨》打开了想象自我与世界相处的更多可能性,展现出对技术与媒介更深入的思考,也反思了网络修真文的本质。

反套路是这一自我反拨趋势最显见的特征。对既往套路的逆反,代表着当下的网络读者欲望需求与快感模式的变化,而这一变化推动产生了《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青衫取醉,2019)。后者是一部多次进入起点中文网月票前十的商业佳作。其销量已经证明,上述转变背后的读者基数足够大,心理结构的转型足够广泛。这本书如何通过反套路来反思市场与资本,以及这种反思是否真的成功,都值得仔细考量。

本文将逐一分析《绍宋》、《赛博剑仙铁雨》与《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这三部作品,旨在探讨2019年以来的网络文学如何从历史、媒介、市场三个向度来调整自己的想象力,完成对旧套路的自我反拨。

一、《绍宋》:重入历史当英雄

《绍宋》是作者榴弹怕水写的历史文。正如小说文案中介绍的那样:“绍者,一曰继;二曰导”,《绍宋》讲的就是一个穿越成宋高宗赵构的现代人,如何继承宋朝大统,团结群臣一起抗击金人,收复河山,将天下导向一条新路的故事。

这个故事本身并不新鲜。从阿越的《新宋》起,穿越宋朝的历史文在网文界兴盛已十几年。“宋穿”的种种可能性都被作者们探索过了。宋朝穿越文不断穷尽旧的可能:抄诗拽文、攀科技树、工业革命、朝堂斗争、一统天下……这些套路迅速出现、兴盛、成熟。这是以整个类型为尺度的探索,“宋穿”在大规模试验下发展到高峰。

对于新作品,诞生在高峰期是一件不幸的事:前人的“肩膀”太高、太宽了,投射下沉重的阴影,制造出“影响的焦虑”。事实上,《绍宋》在前述的旧套路中,并没有比前辈们走得更远。但榴弹怕水确实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创新,他刻意反转了前人小说中最常见的一种“理性人”主角形象,展现了一个充满英雄气的赵玖。

此前的历史文里,主角的性格总以谋略见长,谨慎稳重,面面俱到,不因为个人感情阻碍理性判断,充分利用制度和人事进行博弈(最典型的例子如cuslaa《宰执天下》中的主角韩冈)。这样的主角从不吃亏,每次都能借助精心算计获得最大利益,是非常典型的“理性人”。

与之相反,英雄气显然是一种感性的气质,而且相比旧套路中的技术推演、制度改造、历史还原这些知识性的内容,它更加难写。幸运的是,榴弹怕水在《绍宋》里成功地展示出这种气质,仅举一例:

“赵玖见到如此,终于起身,却是扭头四下找了一圈,然后竟是从尚在跪中杨沂中身上取下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

刘光世愈发惊恐,一时涕泗横流,却又在那里说起胡话:‘官家!好教官家知道!臣此番行止,固然罪重,可却是揣摩着官家心意来的!臣素来知道官家想去江南,又见官家来了可走的旨意,以为是官家有所暗示,这才臆造了十万金军……’

‘朕信刘卿。’赵玖拎着刀走来,丝毫不停。‘只是朕老早就改主意了,不想去江南了!’

‘臣真不知道官家与张、韩二人是要真打,臣也真的没有谋逆之意……’刘光世继续辩解,却既然见到又刀影在头上反光,却是再无法出声。

‘官家!’关键时刻,吕好问何张浚对视一眼,无奈齐齐出列,然后吕相公当先匆匆开口。‘既然事已至此,何妨夺了他军权,从容处置,哪有官家亲自动刀杀堂堂太尉的道理?国家制度在何处?’

‘官家。’张浚也小心俯首劝道。‘臣也以为刘光世当死,可此时情势险恶,亡国之危非是虚妄之语,官家当以大局为重,不要轻易损耗人心。’

赵玖根本没工夫理会这些人,因为他拿刀在满身甲胄的刘光世身后比划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无奈何下,这位官家只能扭头询问万事通杨舍人了:‘正甫,此时该怎么下手?’

杨沂中早已经看傻了,此时骤然被问,却是脱口而出:‘官家见过杀鸡吗?此时可如杀鸡那般下手……’

这话刚说完,杨沂中便已经后悔……一来,这种事情他实在是不该掺和的;二来,他也是瞬间醒悟,官家何曾见过杀鸡是什么形状?

然而听得此言,赵官家却不再犹豫,只是俯身下来,左手揪住早已经惊吓失态的刘光世头盔帽缨,右手却是顺势持刀从对方裸露出来的喉结处奋力一割……那动作熟练的,好像真的杀过鸡一般。

一刀之后,帷帐中再无多余声音。

王德、傅选松开手来,各自对视一眼,便侍立不语,只有刘光世捂着喉咙在地上扑哧来,扑哧去,产生的一点杂音,而看他挣扎之状,也真如被割喉的鸡一般。

而赵官家拎着手中染血钢刀看了一阵,待地上之人再无动静,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以后,方才弃了钢刀,扭头大声去应自己的宰相和御史中丞:

‘朕宁亡国,也要亲手杀此人!’”

选文来自全书的第一段高潮,讲的是太尉刘光世则谎称十万金军来袭,借机坑害同僚,带精锐南下淮河,准备挟兵自重,换取朝廷权位。穿越成宋高宗的主角赵玖拒绝了利益妥协,在御营大帐亲手诛杀刘光世,逆转危局。

在这里,英雄气被明确为一种血勇意气,一种朴素的正义感。颇富意味的是,作者专门安排了两位大臣劝说主角:“哪有官家亲自动刀杀堂堂太尉的道理?国家制度在何处?”“官家当以大局为重,不要轻易损耗人心”。

前者强调规章制度,希望主角“依法办事”。后者强调利益博弈,劝诫主角“大局为重”。依从具体的制度,算计冰冷的利益,这都是一个理性人的处事之道,似乎也是作者将前人带来的“影响的焦虑”具象化到了小说中。然而主角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用血勇意气反对利益博弈,用朴素正义反对“形式正义”,进而营造出一股凛然的英雄气。

《绍宋》对前人主角的刻意反转博得了很多读者的赞许:

“承继《覆汉》的古典英雄主义气质,《绍宋》同样堪称一曲勇气的赞歌。”

“最近太少见这样的男主角了,英雄气概满满,看了太多被权谋驯化的、一点儿也不出错的主角,血犹未凉的赵玖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确实本书的历史逻辑极其简化,立足点就是大宋是怂包,缺乏血气。因此会发现书中的情节都是围绕这血气来展开的,不管是手刃大臣还是御驾亲征,其出发点都是血气。因此会发现,只要有了血气,大宋就战无不克。所有的历史细节都被磨平,只剩下血气和怂包的二元对立。但也正是这种简化,让小说变得很好看。”

正如前文所述,这种反转的写作难度高于重复旧套路中的知识性写作。榴弹怕水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他在此前的创作里已经积累了充足的经验。

2018年,榴弹怕水在起点中文网发表历史类网文《覆汉》。这是一部以后汉三国为背景的小说。选择这一时代来写英雄是个取巧的做法,《三国演义》早已让一众英雄形象深入人心,榴弹怕水只需要借力打力,唤起读者心中积淀的文化记忆与情绪,就能让英雄气重新显现出来。而这一借力的过程,也是他学习如何唤起记忆、调动情绪的过程。三国时代起到的作用类似于走路时的拐杖。

到了《绍宋》,榴弹怕水经过一整本书的训练,已经可以丢掉拐杖,自信地使用一班陌生的历史人物(除了岳飞等寥寥几人外,两宋之交的历史人物显然不如三国英雄们著名)来配合主角,调驭读者情绪,展现出血勇的英雄气。

除了类型发展的内部需求和作者自己的创作积累外,血勇的英雄气主角出现,还与外在的时代环境密切相关。

中美贸易战与新冠肺炎疫情已经击碎了“小确幸”的生活,也让此前的全球化叙事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惊讶地发现,原来“岁月静好”的现代生活非常脆弱,大家在时代浪潮前面根本没有独善其身的余地。这样的大环境必然会让网络文学展示出的精神症候发生改变。

在《绍宋》中,主角赵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文不能抄诗背书,理不能工业革命。在“历史已经终结”(这当然是错觉)的后现代社会中,他只是一个原子化的个体。然而,他却意外落井穿越到了赵构身上,被动地、不情愿地卷入到了还在发生的历史之中(正如现实中的普通人被动卷入疫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承担重任,去做一个英雄,去创造新的历史。

诚然,历史穿越文都在讲述现代人穿越进历史的故事,但那些主角更像是全球化时代市场经济中拼杀的胜利者,靠着资本主义式的精明算计脱颖而出,而没有《绍宋》赵玖如此自觉的“英雄气”。

本质上来说,这两种性格对应着两个不同时代的不同想象。赵玖的出现,意味着当下的网络文学开始想象一个普通人如何做英雄,如何创造历史,如何书写新的宏大叙事。这个普通人或许是被动地撞上历史,却是自愿地想去做英雄。

二、《赛博剑仙铁雨》:赛博之外寻真人

赛博朋克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主要展现的是一个科学发达、秩序混乱、贫富差距巨大、普通人生活质量低劣的未来社会。《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全面回忆》等一系列经典影视作品奠定了其基本的美学风格:潮湿多雨的天气,被破坏的自然环境,炫目的立体投影广告牌,半机械半肉体的人类等等。

在网络文学界,赛博朋克一直是小众类型,虽然也诞生过如《废土西游》(海带酒,2015)《不可名状的赛博朋克》(卖盘的狐狸,2018)之类的佳作,但流行度向来不高。

直到2020年,情况才发生改变。作者吾道长不孤在起点中文网发表《赛博英雄传》,作者半麻在有毒小说网发表《赛博剑仙铁雨》,这两本书被网友评价为“年度赛博朋克双子星”,在网络文学界带起了一股赛博朋克热潮。

同年12月,波兰的CD Projekt公司制作的游戏《赛博朋克2077》发行,使赛博朋克的热度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提升。可见,赛博朋克的流行不仅是网络文学的独有现象,也是世界文艺的共同变化。

毫无疑问,新冠疫情是2020年出现的最大事件,它深刻地改变了全世界人的精神结构和生命体验。线上办公让每个人与赛博技术更深入地交融,西方社会秩序的混乱与基本生活的困难令赛博朋克的阴郁颓废感深深地萦绕在大众心头。然而在共性之外,也应该注意到网络文学中赛博朋克的独有个性。

《赛博英雄传》与《赛博剑仙铁雨》分别融入了武侠与修真两种类型元素,展示出极为特别的融合之美。而且这两种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与赛博技术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张力。两相比较,《赛博剑仙铁雨》对于赛博朋克、修真与媒介技术体验的探索更深入、更具有自觉性,在此对其做一番探讨。

《赛博剑仙铁雨》(以下简称为《铁雨》)的简介里开篇声明:“本书是赛博流行(CyberPop)而非赛博朋克(CyberPunk)”。这句话是解读《铁雨》的关键所在。

“朋克”(punk)最初在英文中指的是低端、恶劣、无价值的人,他们行为粗鲁且富有攻击性,类似于中文里的流氓或者混混。这个词被摇滚界拿去描述自己,彰显叛逆的姿态,对抗死气沉沉的社会建制。这种用法很快扩散到其它文艺领域。因此,赛博朋克中的朋克,就是指一种小众、激进、离经叛道的文艺类型。

与之相对,“流行”(pop)是popular的意思,指的是大众的、通俗的。更应注意的是,pop的另一个译法是波普,主要用来形容以《玛丽莲·梦露》(安迪·沃霍尔,1962)为代表的一类艺术。这类作品通过刻意强调其工业化复制的本质来彰显大众文化的特性。

半麻将《铁雨》定位在“流行”上,意味着他清楚自己是面向大众与商业去写作,而非先锋科幻作家的小众探索。当威廉·吉布森开创赛博朋克的时候,互联网还未普及,《神经漫游者》是对网络时代的预言和幻想。到了半麻写《铁雨》的年代,其读者已经深深地被卷入互联网生活之中了,赛博技术成为了大众共同的媒介经验。

“赛博”(cyber)是控制论cybernetics一词的简称,后者是网络技术的底层逻辑。随着互联网席卷大众的生活,网络技术也确实“控制”了普通人衣食住行的每个角落,智能手机与每个人深度结合,让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半人半机械的“赛博格”。

而在加拿大的媒介学者麦克卢汉看来,媒介即人的延伸,不同的媒介延伸了不同的人体器官。当媒介传导回来的信息反馈过多时,人的神经就会切断信号的传递,使相应器官陷入一种麻木状态,相当于“截肢”,这就是“麻木性自恋”。

具体到网络技术而言,大众习焉不察地使用智能手机、依赖互联网生活,成为赛博格而不自知,是麻木性自恋的典型体现。《铁雨》强调“赛博流行”,用意与波普艺术类似,正是要刺破这种麻木的状态。

这种麻木状态在网络文学中的体现,就是修真文。修真,本应是离赛博技术最远的幻想题材。早在古代,修真就意味着超脱世俗的枷锁,成就不朽的“真人”,这似乎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网络媒介恰好相反。

然而,赛博空间生长出了一类修真题材的网络小说,还发展得欣欣向荣。科技与修真在这类小说中奇异地结合起来。升级打怪、换地图、下副本,这是叙事结构层面的结合;系统流、直播流、签到流,这是小说设定层面的结合。

诚然,网文将古代的修炼术语运用到修真文,本意只是给升级打怪的套路蒙上一层新的外衣,是“新瓶装旧酒”。可是当“顺心意”“明心见性”“破妄”之类的词语反复出现的时候,语言背后的历史文化记忆就会被唤起,使修真文在技术逻辑与超脱逍遥之间若即若离、反复摇摆。

这就是修真小说的先天张力,也是修真与赛博之间的张力。麻木性自恋让大多数读者根本意识不到网络修真文内在的冲突,所以《铁雨》刻意将其挑明、外显,形成赛博修仙的奇观。这部小说里,人类用赛博科技复现了神话传说中的修仙:脑机接口是灵窍,机械改造肉身是道门肉身不坏,意识上传网络是佛门踏入彼岸,野生数据人工智能是精怪,流氓弹窗软件是天魔……

以科技重构佛、道等传统修炼概念,体现出了作者惊艳的想象力,更是一个关于网络修真小说的“元故事”。事实上,网络文学里的修真小说,都是一部又一部“赛博剑仙”小说,真人仙佛们早已被数据理性所支配。

《铁雨》中极富隐喻性地展示出这样的图景:修炼者们抛弃了真实的躯体,用机械手臂代替人手,用大数据算法代替人脑。技术媒介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延伸、包裹、主宰了人身。这样的情况下,修真的本义已经彻底消失,“仙”与“真人”反而成了一个又一个彻头彻尾的“假人”,被技术及其蕴含的工具逻辑控制,不得解脱。

《铁雨》刺破了大众的麻木状态。但是惊醒之后,又该往何处寻仙?真正的“仙”只能到赛博技术控制范围之外去找。

小说里给出的技术无法控制之处有二:一是超出技术处理能力的事物;二是占据主动权,能够创造、使用技术而不被其反向控制的人。

《铁雨》世界的网络空间还留存着旧时代大企业的数据库。这些企业早已消亡,只留下“星球般巨大”的信息“尸山”。它们超出新时代科技处理数据的能力,因此获得了不被技术处理的自由。主角方白鹿是一个旧世界苏醒的遗民,他用旧时代的身份证号登录互联网,接收到积攒几百年的垃圾广告邮件,成为一个被无用数据包裹的怪物:

“正疑惑间,一块不知道从哪飘来的小小宣传单,贴上了方白鹿模糊的虚拟胳膊。

又是一条提示以视觉文字的形式跳出:

‘未读邮件、通知、消息等读取中——0.00…001%。’

方白鹿碰了碰那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信息渗了进来:

‘大奥皇家线上赌场,热辣荷官在线发牌…’

啪!

又是一张小纸片,这次贴在他的心口:

‘您愿望单中的《糖果人》正在特卖!请点击…’

醒来后再未曾见过的熟悉名字与语句…

他确信发送这些邮件的公司,早就在‘大断电’中消亡了。

可现在…

这都是旧世纪公司给我发的垃圾邮件?

他想起一线牵相亲系统、想起飞剑内置的公民身份辨识系统。

在旧世纪的公司散为烟尘后,他们的云服务还在不停地运作。

难道我的账号收了700多年的垃圾邮件?那岂不是…

哗啦啦啦!

如同无数飞鸟一齐振翅的声音响起——

一张又一张的宣传单贴上了方白鹿,转瞬间已经将他的躯干盖满。

极远处,那些庞大无匹、蠕动不休的旧世界企业的尸体冰山上竟然分出了块块碎片,向方白鹿飞窜过来。

死去企业的数据库正将那些方白鹿未读的邮件传输过来,以便他读取。

就像是虚空中发生了一场只为方白鹿准备的雪崩,无可计数的纸片、传单、招贴画、便签将他淹没了。”

有趣的是,这样的主角,却因其携带的巨大数据量而形成“不可观察”的效果。其余网络上的人看到他,就会信息过载、处理器损毁。因此,垃圾数据堆出了一个技术无法控制的“克苏鲁”(即不可名状、不可理解的怪物)式存在:

“那是一只‘手’,粘稠光滑、混杂着超出视觉光谱的颜色,将入口撕裂到整个天穹的大小。

但慈悲刀并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在‘手’出现在视野里的刹那,他看见那只‘手’的左眼就已粉碎成沙。

这代表慈悲刀视觉处理器中的一个,已经因为过载而烧毁。

他只能通过那一瞬间留下的残像,进行隐约的猜测。

苍阳子那硕大的山羊头颅依旧望向洞口,好似已经痴了。他浑身颤抖,忽然高声吟诵:

‘异哉!异哉!嘻嗟兮,吾哀世愚人,不识冥中神!’

苍阳子的鼻孔、眼角、嘴巴、耳穴接连爆散出股股数据乱流。

他恍若不觉,继续发出大段的呓语,形似癫狂:

‘今夕得缘见天人!今夕得缘见…’

0与1像喷泉一般从他双眼射出。

他挣扎着,嘶吼无意义的文字:

‘牌发线在官荷感性京葡新门澳——’

啪!

一声轻响,苍阳子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炸碎成无数的尘埃。

他的电子身躯承受不住可怖的信息量,已然崩坏。”

第二种则指向“程序员”。小说中,方白鹿意外进入了一个古老的聊天室。通过查阅聊天记录,他发现,聊天室里的成员都是掌握了旧时代顶尖技术、将生命进化到极致的存在,他们在谈论这个世界的未来走向,方白鹿身处的赛博朋克时代正是由这群人“设定”出来的状况。这群人是“世界程序员”,专门给文明编写“底层代码”。不仅如此,他们的聊天内容越往后越难以被主角理解,甚至超出了语言表达和视觉传递的限度:

“从某时起,方白鹿所熟识的汉语已然从白板上消失。

而早先的半截绘画,竟是最后一幅。

取而代之的,是纷飞的自造符号、并未见过的怪异标记、好似随意涂抹出的颠倒图形。

它们绘满了眼前的写字板,并继续向上蔓延。

他像是出现在前世地摊上摆的怪奇故事中,面对着光怪陆离的景观。

但这不是麦田怪圈、或百慕大三角之类的异闻;而是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

在往日的某个节点,仙人们抛弃了旧有的语言。

天书——

这是天书。

方白鹿明白了:

这些或许算是老乡的家伙们,正在自己沉睡的时间里变作其他…

一些连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汉字,也无法满足他们表达欲求与表达需要的东西。

是某种更深邃的哲思?超越脑内激素与文字描述的博大情感?感官无法捕捉,因此语言也无法描述的世界真相?

人类该怎么形容那些立体色彩视觉分辨不出的颜色?

‘再怎么向生来的盲者描述颜色,也只是隔靴搔痒…’

他拢起掌遮在眼前,向上望去:

是陷入了沉眠?还是聊天室已承担不了更进一步的交谈?”

在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平整光滑的空白;那代表了这些聊天的终止。

难以理解、难以名状,这是第一种与第二种可能的最大共同处。由于惯常的“仙”和修真术语已被技术概念绑架,再度出现的“真仙人”没办法用已有的语言描述,不得不以新面目出现,不得不将“不可名状”作为自己的形容词。

有一点是确定的,作者半麻确实试图想象一种新的生命状态,新的“真人”。他希望在互联网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这种“真人”能够在赛博技术中保持清醒,去伪存真,不被媒介所控制,成为一种超脱性的个体想象。

三、《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以亏为赚反套路

《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以下简称《亏成首富》)讲述了一个反传统都市文套路的轻松故事。主角裴谦(谐音“赔钱”)获得了“财富转换系统”,可以定期把系统给予的本金(本金无法取出,只能用于经商)拿去做生意,在不违反法律、道德和商业常识的前提下经营,最后按一定比例将盈利或亏损兑换成现金。但系统生成的盈利兑换比块钱同样能取出1块钱,亏损比盈利更划算。于是,裴谦走上了一条努力赔钱的经商路。然而,他自认为亏损的决策居然屡屡盈利。直到变成首富,裴谦的赔钱愿望都没有实现过。

做出亏钱决策——反而赚钱——再次试图亏钱。这是《亏成首富》的剧情基本结构。试图亏钱却赚钱,是这部小说最核心的“反套路”所在,它反转的既是过往都市文里不放过任何机会赚钱的情节,也是读者常识中由市场经济培育出来的赚钱观念。而反套路的目的是反抗资本的控制,正如小说中所说:“拥有最(应为“再”——笔者注)多的财富也不过是资本的奴隶,而我要做资本的主人”。

从读者评论来看,作者的这一目的似乎已经达成:

“他写的是一个首富白手起家创建公司,但是内核却是:反资本。作者讽刺了当下资本市场环境下的种种丑陋行为,商家在追逐利润的同时毫无下限地践踏道德甚至法制。”

“〈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青衫取醉,近几年最优质的的反资本文,亏成首富流的开创者,听起来像烂俗的神豪文,但其实是反资本文。”

然而,《亏成首富》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吗?在此可以对小说里的反套路模式做出一个更完整的展示:主角做出亏钱的游戏(或其它)产品,其上市之初反响平平,但经过资深游戏评论人的分析或者官方的推荐,成功获得很高的知名度,进而引发大量消费者购买,大赚特赚。

值得注意的是,产品本身的质量如何,并不是最关键的转折点。主角赚取第一桶金的时候,他的游戏《孤独的沙漠公路》被游戏评论人“乔老湿”选进了“《垃圾游戏大吐槽》栏目”,进而引来大量玩家慕名购买。可见,反转的关键不在于产品质量,而在于知名度。

这里就需要引入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学场”理论,以分析所谓的“反套路”背后的“套路”。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一书中,布尔迪厄通过分析19世纪法国文学的变迁,提炼出了“文学场”的概念,并将之扩展到其它艺术门类里。

在布尔迪厄看来,文学领域存在着“双重结构”。第一重是通俗文学,占据着经济的优势地位,销量大,收入高,但却处在“被统治”的地位,在人们的观念里总是比纯文学低一等。第二重是纯文学,销量小,收入低,在经济上是弱势地位,却在观念里是“文学场”的统治者。

纯文学具有一种“象征资本”(区别于通俗文学获得的实际资本),象征资本来自于官方、科研院校以及专业评论人的认可,会以奖项、榜单、书评、教材、推荐书目等方式表现出来。象征资本强调自主性而拒斥商业性,商业性越强,市场竞争越成功的作品,获得的象征资本就越小。

反之,纯文学虽然是市场竞争的输家,却因此获得了巨大的象征资本,得以进入经典文学的序列,并通过文学场的运作将象征资本转化为实际资本,这就是布尔迪厄所谓的“以输为赢”。而这一过程最典型的范例,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总会在全球范围内带火获奖者的作品,哪怕后者的名字此前在大众读者中无人知晓。

本质上来说,不管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最终都会转换成实际的金钱资本来回馈作者。只不过通俗文学转化金钱的周期较短,可以通过市场竞争直接赚钱;纯文学的反馈周期较长,要先获得象征资本,才能将其转化为金钱。而且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一样,必须依靠图书市场和生产销售链条来赚钱,依旧是资本主义生产结构的一部分。

布尔迪厄的文学场理论在其它艺术领域同样适用,所以也叫艺术场理论。作为“第九艺术”的电子游戏亦处于这一理论的有效范围内。在《亏成首富》里,资深游戏评论人“乔老湿”就属于典型的象征资本颁发者,发挥类似功能的机构还有很多:

“这个视频,变成了一个导火索,莫名其妙地点燃了大家对《游戏制作人》过度解读的这把火!

官方平台,以及许多游戏评测媒体,全都对《游戏制作人》赞赏有加!

尤其是官方平台,竟然对《游戏制作人》点名表扬,而且还把这游戏直接挂到了首页,意思是其他的国产游戏厂商你们好好看好好学,这才是我们支持的国产游戏该有的样子!

裴谦感觉自己瞬间瘫痪了。”

上文提及的“官方平台”,是小说虚构的一个名为ESRO的官方机构,它不仅“负责各类游戏的监管、审核工作”还“对游戏行业大力扶持”。这个机构与选段中的“许多游戏测评媒体”都属于象征资本颁发者。

所以,《亏成首富》的反套路模式在这里可以做出如下改写:主角做出亏钱的游戏(或其它)产品,其上市之初反响平平,但获得了象征资本,进而通过文化市场的运作机制转换为实际资本,大赚特赚。

究其根本,这种所谓的“反套路模式”在现实中的文化领域早已存在,而且一直是资本运转机制的组成部分,既不算“反套路”,也说不上“反资本”。甚至小说幻想出来的游戏界象征资本颁发体系,比现实还要完善,作者的写作在客观上起到了以想象力“补完”资本的作用。

进一步来说,《亏成首富》的主角裴谦选择去亏钱而不是赚钱,是因为最初他得到的“财富转换系统”随机生成了一个转换比例,按照这个比例,他在商业上亏损,系统才会给他的银行账户打更多的钱(详见上文)。裴谦的初心就是想给自己赚钱,如果系统的比例是赚钱比亏钱更划算,裴谦是否还会选择“亏成首富”的道路,恐怕要打上一个问号。

此外,资本之所以需要被批判,是因为它作为人的产物,却反过来异化人、奴役人。而书里的主角裴谦一直是受外在的系统逻辑驱使行动,每天为了完成亏钱的任务殚精竭虑,一旦公司赚钱就“痛不欲生”。他既不自由,也不快乐,完全是被系统奴役着生活。这样的一部小说,在精神内涵层面也与“反资本”毫无关系。

总而言之,《亏成首富》的“反套路”早在市场运作的现实“套路”之中,其“反资本”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按照资本的逻辑去行文。这样一部小说的出现,说明了当下相当一部分读者的别扭心态:既深受资本所苦,又想象不出第二种社会运转的可能,市场经济早已成为了他们的逻辑底色。

结语

《绍宋》以血勇的英雄气对抗过去精明的理性人,展示出主动创造历史的渴望,这种渴望也是当代网络读者共同的、真切的心理需求。榴弹怕水敏锐地捕捉到了时代情绪,因此最能激起读者群体的情感共鸣。

《赛博剑仙铁雨》将修真文与赛博朋克结合,反讽性地展现出一个网络修真小说的元故事,传递出希望摆脱媒介控制的思考。半麻对修真与赛博的类型本质探寻最深,也最有媒介自觉意识,并且以幻想和设定的形式把思考巧妙地包裹在一个精彩的故事里,他的小说是网络文学近年自我反拨中最成功的的一个范例。

《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在商业上成绩很好,因此能反映出比前两本书更广大的读者心态。这部小说的反套路色彩最易识别出来,也切中了许多人的焦虑和关切。但它的反拨确实是三本书里较为浅表的。小说试图以反套路的方式反对资本,反而暴露出其逻辑中的市场底色,陷入一种自我矛盾、自我反对的怪圈。

在《亏成首富》完结后,青衫取醉连载了一本名为《虚拟尽头》的小说,将《亏成首富》的反套路模式与赛博朋克结合,后因思路不畅而潦草收尾。可见,青衫取醉虽拥有对网络读者心理结构的感知力,却欠缺深入的挖掘、整理与思考,无法切中真正的要害,导致自己在创作上陷入困境。如何想象另类的社会机制运转可能,是否找准了读者群体的真正精神症候,对作者青衫取醉来说仍然是个问题。

综上所述,网络文学的这一自我反拨的新趋势已经非常明显。这既是外界环境的影响,也是文学内部的革新要求。正所谓“破而后立”,如何在反拨旧套路之后开辟新的写作道路,如何对自我、对媒介、对世界运作规律进行切合时代的想象,如何用动人的故事把这些思考表达出来,都是网络文学下一阶段发展的关键,也是值得学界持续观察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