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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5年第8期|王国华:城愁栖息地
来源:《牡丹》2025年第8期 | 王国华  2025年08月20日06:41

多年以后,成长起来的深圳人,若个人处境遭遇变化,城市变迁,他们怀念起今日的深圳,乡愁牵系于何处?

或曰,商场可也。

这也算?

这,也许真的算。

01

我在人群里感到放松

商场里的人真多。

这是2024年,各平台上的自媒体账号,常常出现踏查本地商场,店铺关闭,空无一人的凄惶场景。深圳岂能自外于世,注定要与众共沉浮。好在吾辈尚处在一个多极的世界,总有一极纳你悲欢。

在深圳,稍具规模的商场都有地铁直达。人潮顺着通道蜿蜒蛇行,穿过林立的摊位,绕过坐在路中间表演“非遗”的手艺人,无视两边墙上“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和不断闪耀的商品广告屏幕,进入商场的负一层或者负二层。各种小吃店和面包店扑面而来,但你闻不到哪怕一点点厨房味。人潮像一个海绵,吸收了所有气味。

等电梯需要足够的耐心,尤其二三楼,无论上下,均满员。一个瘦小的女孩儿不服气,非要挤一下试试,刚踏上一只脚,电梯就“嘀嘀”起来,只好尴尬地收回,抱起肩膀站在最前面等待下一趟,背包上的小熊玩偶不安地晃来晃去。

干脆乘扶梯。虽然慢点,起码始终在运行。有的商场心机重,登楼的扶梯不在同一侧,需绕行半圈到对面去,这样就要从两边的店铺经过一下。经过一下,就可能被吸引住,买点东西。

深圳人已熏染了港台的扶梯规则,大家都站右侧,留出左侧供着急的人上上下下。据专业说法,此约定俗成的“文明行为”实则不妥。大家长期只站右侧,扶梯受力不均,容易损坏,置乘客于险境。再则,一个扶梯上下能有多长时间,多大的事争分夺秒到这个地步?深圳的官方媒体曾专门就此宣传纠正,效果不大。好在此法则在人多的时候基本失效。商场的扶梯颇类深圳北站地铁5号线上的扶梯,密密麻麻都是人,没人管什么左侧右侧了。“文明”如此脆弱。需补充一句,还是尽量要做文明人,那是人之为人的方向(与扶梯左右无关)。

商场一般都是中空的,站在高处向下看,可见各个楼层人来人往,此人站彼人头上,如在幻境。一楼地带多为临时集体活动或促销摊位,名目繁多,啤酒节、儿童阅读广场、婴儿爬行大赛之类。

凑近了看,有笑脸相迎的售货员(笑了一天,不累吗),拉着手的情侣(祝他们不再分开,即使分开也别互相伤害),飞快近似于跑的外卖员(能在这里边找到客户,必须是相当熟悉内部环境),手持毛巾,随时擦拭各处的清洁工(抽空找地方坐一下吧),在一楼带着孩子闲逛的老人(他们是蹭空调的。深圳常年酷暑,商场凉爽之地,偶有免费小食可取,到此还能为商场增加人气,岂非双赢),在无数条大腿间钻来钻去的小孩(他们的眼里,世界也许就是腿林吧)。

饭馆门口等座位的人亦为一景。饭馆能带来最稳定和集中的客流,一般位于商场高层,居上则启下。餐时,各个饭馆竞相提供贴心的服务,或赠送茶水与小食,或免费美甲。坐在塑料凳上的年轻人,各自低头刷手机。宽敞处,竟有左右两排。我从中间走过,略似检阅部队,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感觉只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心里才踏实。

若遇周末,以上人潮场景乘以二就可以了。

电商让个体的生活越来越方便,但人群还是有聚集和社交的必要。彼此不认识,擦肩而过也是社交,跟一个人孤独地闷在一个屋子里,还是不一样。若无外界补充,身上的体温或会渐渐消散,他(她)会冷。这也是人之为人的独特之处。

数不胜数的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来,看上去是一个个单体的人,来了就来了,散了也就散了。其实不然,他们在这里相互撞击,相互感染,恰如一个个细胞的组合,从个体的挪移到集体的交融,由物理变化生发出化学变化,终于涅槃出一个巨大的活动的思想体。一加一会大于一,一加一万,可能成为两万。此非简单叠加,而是鼓噪,消靡自我,酝酿升华成为远高于个体之上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绝非几个人就能酝酿出来,必须人多。人越多,越有力量,直至成为一种逻辑,再通过个体流布到大街小巷,也就形成了城市的气质。

人即商场,即城市。我在商场里,宛如在一大城中。来来往往的人,让我心里踏实。

 

02

吃了吗

约饭在商场,我是很长时间才适应过来的。犹记第一次是在海岸城,第二次在卓悦INTOWN。偶尔吃几次,以为权宜,后逐渐意识到此乃新常态,仍惑于到底何时起,商场成了饭店主战场。

个人浅见,商场里的饭馆,最初几年,小弊有三。一曰地点难寻。找车位停车五分钟,等电梯(或上扶梯)三分钟,整个楼层转一圈,连打听带导航又是五分钟。气喘吁吁坐下,颇有乘兴而来,至已兴尽之懊丧。二曰私密空间不足。尽管装修紧跟潮流,但要么没有包间,要么包间之间仅由一排竹帘隔开,邻座咳嗽几声,这边都会被传染感冒。开店只是为吃而吃,不似传统饭馆中两个人对坐,吃碗面都可以悠闲聊上半天的强大社交功能。三曰菜品存疑。据说商场里不能开明火,多预制菜。预制菜三个字,本为中性词,只要保证品质,开盘就吃,省时省力,有何不好?欧美日的超市中预制食物几成常态,消费者安之若素,在中国被污名化、被拒绝,其实还是监管和商家的自律让人信心不足。

如今这些问题似都已解决。尽量不开车,乘地铁,便无停车之忧。多去几次,熟如掌纹,便无找店焦虑。店铺的包房渐多,向传统饭店看齐,食客多了选择。各种菜品多了锅气,不知怎么搞出来的。既来之则食之,别再多想。想多了都是心病。

在街面上,中午或夜晚,可见几个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从饭店里走出来,此景并不经常出现在商场中。商场饭馆与食客的关系更工业化、流程化,至于吃饭之外的吆喝、迎来送往、熟客意识,固未全失,但已大幅削减。以后若有机会取代传统饭店成为主流,是把传统饭店的特点全部继承过来甚或光大之,还是强化了这种纯吃特征,令传统饭店的其他附加功能另寻寄主?

吾不知也。都好。我都接受。

商场里的饭馆,是连锁的天下。无须用力想,海底捞、九毛九、太二、陶陶居、外婆家、不二啫、面点王、真功夫、寿司郎……便呼啦一声闯进我的脑子。

个人偏爱两家。一个是金陵大排档。2002年初,获得金陵晚报举办的全国小小说大赛第一名,受邀赴南京领奖。抵宁当晚,责任编辑王海妮陪我们夫妇到金陵大排档消夜,点了拌干丝、狮子头、鸭血粉丝汤等,均为经典江南小吃,留下深刻印象。后来见到各种真真假假的“大牌档”,只要有南京、金陵字样,就忍不住走进去。吾非美食家,要的就是那一点淡淡的江南味道,讲什么正宗不正宗,反正吃起来也没太大差别。

另一个是东北风味的喜家德。招牌菜是一整块的酱骨头,不腻不柴,配一盘饺子,一碟海带丝,一罐啤酒。逛商场累了,我就问妻子,这里应该有喜家德吧?

在吃上,说得好听点,我比较专一,其实就是懒,有惰性。

国贸旋转餐厅需单独拿出来讲,这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去处,可自助,可在包房点餐,可在周末的上午与家人一起吃个早茶。早茶乃广东一带特色民间风俗,名为“茶”,实则早餐和午餐的结合体,小吃和点心为主。旋转餐厅的金钱肚、鲜虾菠菜饺、蒜香蒸排骨、酱香蒸凤爪、紫苏酥皮包均为传统美食。

一定要携亲唤友,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边看窗外风景。密密麻麻的楼群,像是一座一座插上去的,刚才从下面走过时,仰望,感觉它们是从地面栽出来的。角度一换,判断跟着变。在深南大道上开车,远远看到两座金黄的大楼,那么庞大,那么突兀,坐在国贸大厦49楼的旋转餐厅上看,它在这些楼群中,又是那么和谐,左看看右瞧瞧,互相搭着肩,左右逢源。一团团绿色穿插于水泥建筑中间,深圳水库不过是一圈绿色中的一汪水,凸显出一点荒野气象。远处的莲花山郁郁葱葱,再远处的香港落马洲,像一只只卧着的绿色小兽。

进餐中间出去十来分钟,回来可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动我也动,动是绝对的,此时却又是相对的。这种情况下我会认准一个参照物。比如,如厕返回,就找原本睡在我脚下的那盆花。

可以感觉到脚下在微微转动,大约七八十分钟转一圈。这期间,下面和远处的事物纷纷扑进视野。平时看风景图片,感受到一种美,而自己亲眼所见是另一种美,种在脑子里,再顺着血液流淌到全身,成为你个人的履历和见识。是的,这些无法用文字、图片、音乐、舞蹈方式表达出来的东西,会逐渐表现在你的言谈举止和为人处世上。风景从来不白遇到。

最好的风景还是故事。多年前,邓公南巡,曾经在国贸旋转餐厅坐了四十分钟。这是他深圳之行停留时间最长、谈话最多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的一番讲话,改变了国运,让中国复入正轨。据在场的人回忆:“商场中间是四层高架层,地面是大厅和喷泉,门店都在各层四周。邓公光临国贸大厦的消息传开,上万人站在各个楼层的廊道里等候。邓公乘观景电梯下到地面正好是空旷的大厅,四周都能看到。人群顿时爆发出热烈掌声,高喊‘小平,您好’,邓公也频频招手,说‘大家好’。有个小伙子不断往前挤,说‘你们让我到前面看看邓爷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带来的。’场面非常热烈感人”。多年以后,有人站在国贸大厦展览厅里,面对着当时的图片和文字介绍,泪流满面。

我在国贸旋转餐厅里就餐时,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张松弛的脸,一个个绽放的笑。我仿佛遇到了三十年前在我现在位置上坐过的一个人。那时他年轻,现在他老了,鬓发苍白。我用公筷夹了一只虾饺放在他的盘子里,他冲我点点头。可我只能把虾饺送进自己的嘴里。岁岁年年,一代人延续着另一代人,每一个高度都应该被超越,曾经的“高”会留在书写和记忆里,形成一个个竹子的节,人类应该顺着这一个一个竹节攀爬成长。我说的是“应该”。

03

商场是一个印章

在国贸大厦周边转转,依然感受到浓浓的人气,有烧烤、桌球、酒吧、便利店、隆江猪脚饭、椰子鸡等,举着伞走过的女孩们,让这座建筑增加了些许暖意。大厦裙楼在20世纪90年代曾是深圳最繁华、最高档的商城。此后多年,这个城市由东向西逐渐扩展,标志之一自然是建筑的拓延。先是厂房、宿舍、小区、学校,能使它们站稳脚跟的,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商场。商场站在它们中间,仿佛一个印章,证明此事已然成立。

从最初的商城,到今日的商场,每一个都不孤立,它会衍生出上下游配套。人常说“大树底下不长草”,但生意宜扎堆,若无外部强力介入,谁也无法全吃全拿。围绕着一个商场,形成的是一个商圈。小商圈围着大商圈,大商圈连着另一个大商圈。我家附近三四公里内,至少七八个商业综合体,计有宝立方、流塘阳光、彩虹城、中洲中央公园等,有大有小,最大的是壹方城。

或问,一个城市到底需要建多少个商场?此问题从学者到市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的直觉,深圳目前的布局还算正常。打开地图,可见整个城市从东往西呈U形条状,几乎没有一个绝对的市中心,它更像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区域拼凑起来的,每个区域都需要一个“印章”。2022年元旦去最东部的坪山访友,偌大一个区,似乎只有益田假日世界容易找到吃饭的地方,连车都停不下。在宝安区内,每个街道都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大商场。西乡的天虹商场、福永的益田假日天地、沙井的京基百纳、松岗的满京华,都在繁华居民区,都不缺访客。商场令其消泯了城市和郊区的界限,一个个小中心,集合成深圳市。

这些建筑的名字重复率极高。仅一个“卓越”,打开导航,可见卓越中心、卓越世纪中心、卓越时代广场、前海卓越中心、卓越后海金融中心等等,既有商场、商圈,又有写字楼、综合体等,据说仅在福田,就有8个卓越。其他如万象城、万象天地、壹方天地、壹方城、壹方中心等,均相似。幸亏这些建筑互相离得远,彼此干扰不多。时间长了,也可以理解为商场的一个特点。

04

去看戏

商场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邓一光老师跟人讲,王国华一直在宝安生活,如果把他调到罗湖工作,常年徘徊此地,他写出来的深圳“街巷志”就是另一种味道了。

罗湖紧邻香港,罗湖口岸乃最早的深港通道,20世纪90年代的所谓老深圳,生活方式乃至思维方式最先受到香港的影响,有点老香港的味道。福田的水围村、皇岗村等附近区域亦如此。时过境迁,曾经的新鲜和潮流,如今更像个渐渐老去的贵族,此处的商场泯然于一个个新崛起的商圈,不再是全深圳人的首选。而我所在的宝安,以及常去的龙岗、龙华、光明等地(以前的关外区域),商场、商圈不断涌现,接续并创造了新的方式,再加上原始的粗粝,与罗湖和福田有着相对明显的区别。商圈之变迁便是深圳生活方式的变迁。

具体到我这里,除了吃,大概就是关心商业集聚区中的一些文化活动了。

海雅缤纷城2013年甫一开业即成宝安最大综合体,除各类商业,三楼还有一个剧场。初演时,妻子去看过,回来说,节目全部引自娱乐之都长沙,有歌舞、小品、模仿秀、魔术、杂技等,内容丰富,场面宏大震撼,观众无论南北,都能找到自己的兴趣点,应该再去看一次。忙忙碌碌几个月,有一天心血来潮,夫妻二人兴冲冲来到剧场,抬头却见倒闭启事。妻子想了半天,给出的理由是,或许是太高端,被这阵势压迫着,观众入场,必须正襟危坐,有距离感。

一年后,吉林省最大的二人转团体“东北风”进驻海雅缤纷城。我在长春媒体工作时就和“东北风”的老板马普安熟识。他到后给我打电话,再续前缘。我陪着他们团队一起办各种手续,拜会当地的文化领导,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其时,风靡国内的刘老根大舞台深圳剧院刚在市中心位置的莲花山脚下开业不久,门庭若市。“东北风”的到来,无形之中形成对峙局面。有竞争才能撑大市场,对双方都好。我们一起买票去看“刘老根”的演出,老马后来跟我说,“刘老根”的演员也来买票了。互探底细也。

在我鼓动下,周围很多朋友去了“东北风”。共识是,没想到二人转这么高大上,让人笑得前仰后合,唱得这么专业,布景如此精美豪华。都说愿意再去看一次,却都来不及去第二次。因为一个月后,老马赔了一百多万,黯然打道回府。他说在东北的几个门店,天天爆满,一个晚上果盘都能卖出两三万,真没想到深圳会是这样的市场。妻子则跟我说,幸亏老马来深之前没向你征求意见,否则如此结果,你得多愧疚。

2024年秋日,我到曾火爆一时的“刘老根”大舞台去了一趟。此处已更名为现代演艺中心,“刘老根”的门面不见了,分割成浪漫酒店、东北饺子馆、作文培训班之类。依然酷暑,红荔路的天桥上依然人来人往。十年,见惯了诞生和消失的人们,脸上都是淡定的表情。

演艺乃商场聚拢人气的方式之一,而剧团在人流密集处也容易卖票,二者应是相互成就的关系。故,不是不能有,而是如何有,演什么,如何演,差一毫分则去之千里,谁也无法百分百拿捏住。南山万象天地的剧场内容最丰富,都是世界各地剧团乐团的临演。我在这里看过音乐剧、本地原创爆笑喜剧、香港舞蹈剧、英国原版儿童剧等。龙华民治街道的红山6979商圈,有一个开心麻花的剧场,几次去看,上座率很高。可惜停车场变态,找自己的车堪比在市场上找一条人工养殖的带鱼。

在壹方城看过一场脱口秀,100元一张票。绝非玩笑,我们几乎是被周末的滚滚人潮推送过来的。人潮指向并非单一,我们随着一个岔道在一个门口停下,这里稍微松快些,一个老人坐在门口卖票,为免拥挤,干脆买票进去歇歇。

座位为最普通的塑料凳,居然满员。左右打量,均年轻面孔,我们夫妻二人忝为最长者。主持人问谁是第一次来。所有人齐齐举手。节目三四个,算不上多精彩,最后一个却令我们拍了个案。两个演员即兴表演,让观众喊出一句古诗来,凑四句,再随便说出两个场景。观众喊出的前三句分别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烟花三月下扬州”“飞流直下三千尺”,我来了一句“大块假我以文章”,因相对陌生,获得满场掌声。两个场景的选择尤其难,观众踊跃参与,提出十来个,最后以掌声决断,选出“面馆”和“卫生间”。表演方式是,演员以四句诗中的二十八个字为每句话的开头。男演员先说:“两个小时了,就这一碗面,你还在吃,你到底想干啥啊?”女演员接:“个性。这是个性,我不管别人,我就这样……”掌声马上起来。“黄小姐,我们这个生意如果这样做下去,就赚不到钱了。”“离开我的视线,到你的洗手间去……”又是掌声。每位演员的这句话不能太短,因为要给同伴留出故事的可能性和大脑运转的时间,两个人的对话其实是一个故事,要有转承,有悬念,有结尾,颇考验个人功力。在其表演过程中,我一直思考到了“块”字时他们会怎么说,男演员给出的是“快拉倒吧……”

就想,这种五六十个座位的小舞台,三五个演员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以深圳商场中的人流量,足够维持运转了。

05

个案举隅

女儿并不认为我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方式属于商场生活,给我讲了她和同伴逛商场的流程。

第一步先去喜茶或奈雪,或其他新开的各种奶茶店,买一杯奶茶。接下来(第二步)去无印良品玩猜价格游戏。即,我拿起一个东西,捂住它的价格,问我的朋友,你猜这个多少钱?99元。不对,它要599元,太贵了。拿一个加湿器,我觉得它只值59元,但是我朋友猜199元,结果一看标签399元,正因价格出乎意料所以才猜(我插嘴,这很幼稚的游戏啊,有什么意思?女儿答,但我们觉得好玩啊)。

第三步叫“名创优品调研”,其实就是逛十元店,这种店也会突然出现25元、35元的便宜商品。不过我们主打一个只买10元钱的东西,比如说这个发卡,我觉得它值9块9,只要超过这个数我就不会买。标签12块9,哪怕只超了3元钱,我们也绝对不买,放下就走人。其实如果喜欢的话,谁也不差这两三块钱,就是一种乐趣。这个东西我可买可不买,然后我给它定价9块9,以我的定价为准。

第四步到kkv等综合性的商铺里面去试戴耳环、耳钉、项链、手镯这些首饰,试戴之后拿起手机拍照去淘宝搜同款。大概能省多少钱呢?一半啊。那淘宝是正品还是仿品?这东西没有正品、仿品之说,全是义乌进货。

下一步就是去Zaur、阿迪达斯等品牌服装店(没有导购跟着的那种)试衣服。先试外套类,然后去拿吊带连衣裙、T恤,可以一口气把想拿的全拿了,去更衣室试。试完之后呢,如果价格很高,就会拍下它的编码,等到每月淘宝有满减活动的时候,在淘宝上拿下它。价格大概是店里的七折左右吧。

这些商家也并不吃亏,它们可以视为一种展示店。

前面几个流程期间,先到一家选好的饭店拿一个号排队。等逛完这些店铺,时间也差不多到了。饭后如果还有体力,那就继续逛,这个时候女孩子最感兴趣的是香水店,但不一定买。最好笑的一件事情出现了。试到一款香,同伴说很喜欢,我就跟她讲好,这是今年你的生日礼物,在过生日之前你不许买,那一天我送给你。这就是朋友一起逛街觉得有意义的一件事。

女儿讲这些时,我神思恍惚,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同样一个场地,我也去逛,她也去逛,盛放着反差如此之大的生活。她刚参加工作,收入还不足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过些年,再逛街时也许要换一种心态了。但此时此刻,她们乐在其中。商场已为她们刻下了记号。

哦,她们和商场互为印记。

06

变与不变

商场若是一本书,定是杂书,信息庞而繁。除上面提到的,还有哪些常见内容呢?可以点数一下。

超市。傲立于成熟居民区的超市,只是热闹了最初几年,很快要么倒闭,要么搬入商场,背靠大树好乘凉。中秋前后,我缱绻其间,看到成堆成堆的月饼、酒、茶、糖果、水果、饮料,被物质生产极大丰富之感笼罩。常常替他们担心,这么多东西,卖不出去怎么办?

影院。回忆起来,在深圳最初几年看电影的地方,万达影院、南国影城之类,都在商场综合体内。观影前后之饮食,均在各楼层的饭馆内解决。

抓娃娃、游戏机,一个静,一个吵,竟总是和谐地相邻。抓娃娃机开始只是一两台,孤独地躲在墙角,如今渐成规模。参与者不是孩子就是年轻人。

美发店。舞蹈培训。城市芭蕾。普拉提(可以理解为轻量化的瑜伽,新型女性健身方式)。在商场里,女性群体的消费力要远高于男性。

射箭。即室内射击场。

书店。商场里面的书店,单纯卖书不可能挣到钱,要靠小食、咖啡、文创产品等,再搞一些有官方补贴的文化活动。员工也多兼职,费用能省则省。民营书店居多,活得都很艰难,能坚持下来主要靠情怀。西西弗、钟书阁在很多商场里安家,深圳本土最大的民营书店名为“覔书店”,上面一个“不”下面一个“见”,实乃“寻觅”的“觅”。

写真馆。其实就是把当年的大头贴升级为可以即时打印成片的韩式大头贴店。机器里有时下流行的滤镜和美颜选择,店中会准备各种头饰、发箍、假发套以及搞怪的道具。

手机、汽车的体验店。还是看好这里的人流。

密室逃脱。这种专属年轻人的场地,和剧本杀、狼人杀等,正逐渐离开商场,转移到写字楼里,商场租金高,入不敷出。

有一种店叫快闪店。临时在商场中间或者外面搭个棚,只有一个月或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快闪店的价值甚至要高于入驻店的价值,皆因其主打一个限时、限定、限量。各种潮牌产品,如off-white,其快闪店在某个商场只待一个月,其拥趸这个月内就必须去,不去就没有了。既然受欢迎,为何不干脆租一个店面呢?它就是要抓住人们限时、限定、限量的消费心理,类似于饥饿营销。比如某个牌子在美国很火,它知道在中国喜欢的人也很多,就开始搞快闪,7月份在上海,8月份去北京,9月份来深圳。它会打预告,我7月去上海,上海及周边城市的人喜欢我的,你要注意了,要来快来。这个月若不来,下次只能去北京找我。如此把胃口吊足。

……

商场里各种看似永久标配的店铺,全都战战兢兢,谁都不敢躺平。今日躺着进账,明日或许突然倒闭。市面上什么火,什么就出现在商场里。有进入便有退出。衡量标准单一,这是一只功利又冷血的兽。故,有人说到商场是否同质化,我一点都不担心。且不论形式、布局、大小皆有差异,哪怕装修一模一样,只要在并不相同的区域,呈现出来的特质,散发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刻意强调所谓差异化是愚蠢的。即使有,也是水到渠成,而非强力达成。它有自己的逻辑,尊重就好了。

动态与变化终究是其常态。临近香港的几家商场,金光华广场、皇庭广场、罗湖商业城,一度由盛转衰,几近终结,但在2024年,北上的香港来客突然增加,他们在这里“叹茶”、按摩、逛超市、品美食。善于自嘲的深圳人说,大概只有香港人认为深圳是美食之都。其实“都”不“都”的没什么关系,与香港相比,品质相近的消费,深圳这边价格更低,服务更佳,性价比更高。举一例,香港商业综合体内的冷气一年四季开到极低,深圳某些商场为迎合港客好冷之习惯,也将冷气开到最低,以致本地客感觉受不了。却也不用担心,暂时的动态的变化,且随它去。

再过些年,这些场景定换了容颜。长江黄河虽不倒流,却一直在变道,或悄无声息或地动山摇。无论怎么变,其痕迹还在,追溯回去,有迹可循。就像人类身上的腋毛、头发、指甲,都是历史的记忆。

07

渐渐老去的场景

有一种情绪名为“乡愁”,附着在各自时代的生活场景上。从最初的刀耕火种,到此后的牛马驴骡,再到拖拉机、联合收割机;从暂避风雨的山洞,到后来的茅草屋、土坯房、砖瓦房。再后来,砖瓦房也破败了,门口的枣树干枯了,院子角落里的厕所倒塌了,村口的水塘被填平。回到故里,再也找不到被父亲暴打用的那根擀面杖,找不到逃学时藏身的土坯墙。但是,它们都没有死去,都深深刻录在当事人的记忆里。

生活在深圳,我更愿意把这种情绪称为“城愁”,近些年的写作,也多赋以“城愁”概念。城镇化的大潮淹没了更多的村庄和小镇,甚至淹没了旧城。农耕社会的“乡愁”情绪转为城市生活的“城愁”,一字之差,并非仅仅是场景之大挪移。“乡愁”被无意识窄化为乡村愁思之时,“城愁”的意涵或更宽泛。愁思的附着物,亦非随遇而安,一定是个体相对舒展背景下的一个整体的场景,而商场中的店铺,便是一粒粒蹦蹦跳跳的分子,相互粘连,和商场里的来客一样,也产生了化学反应,终于以场景的面目出现。香港电影中以中环和铜锣湾等商场、商圈为背景的镜头,即为无意识“城愁”的体现。深圳分散又连成片,自成逻辑的商场、商圈,与此类似。

隐约可见,若干年后,若这个商场还在,一对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年轻人,来到这里寻找当年的游乐设施,想起孩童时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牵着手从这个蹦蹦床跑到滑梯上去,那是他们的青梅竹马。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里,想起自己和对手在二楼的咖啡馆里一边敲着面前的电脑,一边唇枪舌剑。对手如今躺在ICU病房里,自己也已失去行走能力多年,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声。若这个商场已被推倒建成了公园,一个中年男人开车经过时,感觉那花丛的树木幻化成了当年父母陪着他在商场中购买的人生第一个篮球,球已不知何处去,父母再无见面的机会……

有时看着那些比我年轻很多的人,我知道他们身上没有我的负累。我前半截在乡村,后半截在城市,而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和我想的不一样。我甚至不知他们是否有像我这样的忧伤。我对他们的想象是否过于单一?但我知道他们一定有各种情绪,哪怕是我无法理解和分类的那种。这些心绪确认无疑是牵连着商场的,他们流连多年的地方,怎能不留下痕迹。

以后呢?

也许他们进入一个更加快速的系统中,每个人每个事物都飞转起来,这些极度缓慢的“曾经”,再也不值得记录;也许又逆行回去,更慢更粗粝,回首这繁华和规则,仿若梦境。无论如何,那是实实在在的两三代人的记忆,他们的欢喜和悲辛,他们淡淡的忧伤,他们身上的传说,都无法抹掉了。只要这些人中有一个还活着,还能说话,这些印记就有机会生根、发芽。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作品见于《山花》《作家》《清明》《散文》等刊。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掌上花园》等二十余部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芒种》双年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