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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日记初刊本考略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宋海东  2025年08月14日08:29

叶圣陶兼具作家、教育家、出版人和社会活动家多重身份,毕生留下多达七百余万言的日记,学术价值、史料价值卓著。近半个世纪以来,叶圣陶日记的版本及刊本层见叠出,仅笔者目力所及便多达三十余种,尤其是人民教育出版社自2024年6月起陆续付梓的十卷《叶圣陶日记全集》,首次展示其日记全貌,引得学界与文坛瞩目。

追本溯源,叶圣陶日记刊行之肇始当为连载于人民日报社主办的《大地》(原《战地增刊》)1981第1期至第3期的《东归江行日记》。

这部诞生于1945年12月25日至次年2月9日的日记,文白交融,将抗战胜利后那段东归之旅娓娓道来。彼时,山河初定,叶圣陶与一众亲友归心似箭,踏上木船顺江东下,自渝至沪。其详细情形,在这部日记的开场白中有明晰介绍:“那次乘木船出川完全是不得已。飞机、轮船、汽车都没有我们的份,心头又急于东归,只好放大胆子冒一冒翻船和遭劫的危险。木船是开明书店雇的,大小两艘载了五十多人,有开明的同事,有搭载的亲友,有全家老小,有单身一个。”同样据这则开场白云,该日记原本是叶圣陶在“文革”中闲来抄录给开明书店老同事王伯祥作“卧游一番”用的,“这么个日记抄本让姜德明同志知道了,他一定要借去看,看过后一定要在刊物上发表”。

与之相呼应的是,2025年3月,中国嘉德举办姜德明珍藏近代名家书信专场拍卖,内含叶圣陶致《人民日报》文艺部时任编辑姜德明的八十余通手札,不少内容涉及《东归江行日记》,兹择其诞生年代最早的一通迻录如下:

德明同志:承惠《战地增刊》两册,谢谢。不够分配,可否再给四五册,少些也可以。询我那年长江里下水之作,记得还有一篇叫《川江里的桡夫子》,登在《周报》或《民主》上,记不真切了。因足下爱看这类东西,今将《东归江行日记》奉上,请观览。此是日记,绝非有意为文,更见其真。请观后掷还,为盼。前天寄上《倪焕之后记》,想蒙收阅。今天人文社同志来,我告诉他《后记》已寄与足下。匆匆,即请撰安。

四月二十日夜

落款无年份。查阅《叶圣陶日记:一九七八》(载开明出版在2021年12月版《叶圣陶研究年刊2021年》),4月18日条下有记:“今日专事写信,共写七通。中有一通将《倪焕之后记》寄与姜德明,问渠要否刊于《人民日报》之副刊《战地》。”由此可将上述信札诞生年份锁定在1978年。在此之前,姜德明因写作需要,曾致信叶圣陶询问他东归后写过哪些记述长江风情的作品。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引叶圣陶致姜德明手札均系同场拍品,皆存在落款无年份的情况,其年份系笔者根据书信内容所示线索,辅以叶圣陶日记考索推断而来。

姜德明收到叶圣陶复函以及随信而至的日记抄本,喜出望外。叶圣陶作为耄耋之龄的文坛泰斗,世人原本以为他的新作是一些诗词短文,不曾想私箧内居然还有整本未刊日记。故而姜德明在依嘱“观后掷还”的同时,向叶圣陶表达了允许该日记刊于《战地增刊》的愿望。

叶圣陶最初并未有太多迟疑,于4月29日以书信方式向姜德明明确表态:“我的江行日记在增刊上发表,我同意足下的主张。我想再把这本子呈上,由足下选择,托人缮钞,然后让我看一下,看有无错字,只要指明哪几段删去就可以。我一定作一二百字的短序。我处人力缺,不便钞写。再说,应该去掉哪几段,还是由足下定持为好。”他当天的日记亦有相关记叙:“今日写信四封。中有复姜德明之一封,同意其提议,将余之《东归江行日记》刊于人民日报社所出之《战地》增刊中。”

接下来,叶圣陶又与姜德明商讨具体的发表事宜。

德明同志:……

江行日记再当寄上。作如下的次序安排,请看好不好。(一)首先请足下重看一遍,从编者的角度考虑。把应删的语句或段落记下来,告知我。(二)由足下托人缮钞,删去的语句或段落就不须钞。(三)排出之后请把校样寄我,让我自己校一遍。我见增刊第一期很有些排错的字,自校一遍可以放心。(四)小序稍缓 奉 上,大约百把字就可以了。——这样安排好不好?待有人去邮局,就把本子寄出。

杂事稍多,没闲暇写字。请宽假时日,践钞诗的诺言。往四川参观学习,倘有短文,随即寄上,盼望迅速获得刊出。但是未必可靠,不过有此想耳。即请大安

叶圣陶五月八日

诚如尺牍所言,当月之末,叶圣陶入蜀参观,历时近月。返京次日即6月27日,他又因胆结石症,入首都医院施治,淹留百日有余。作者沉疴在身,当然无法亲理笔墨。姜德明情急之下,求诸叶圣陶长子、同为出版界耆宿的叶至善相助。在中国嘉德姜德明珍藏近代名家书信拍卖专场上,也上拍了叶至善致姜德明的一通手札,专述此事:

德明同志:

我父亲还在医院里,大致没有危险了,健康恢复很慢,看来国庆节前不可能出院。医生还不准他多接待客人。《江行日记》,您一定要发表,能不能等我父亲出了院,让他自己删定,并稍作补充。反正是不急之务,发表早晚无多大关系。而我父亲的认真劲,您是知道的,公开发表的东西,连一个标点也不肯马虎。迟复为歉,敬祝

编安。

叶至善

8月26日

倏忽两载光阴流转,姜德明复向叶圣陶旧话重提。叶圣陶深为这位编辑的职业精神所感动,提笔回复道:

德明同志:

……

承您再提起《东归江行日记》,感极。前次之收回,并非有何顾虑,只因日记里提到的人和事,大多都非读者所知,读者看见一鳞半爪,将有摸不着头脑之感。倘若逐一作注,则不胜其烦。因而以为不登载为好。此次您重又提出,遂与至善商量如何是好。商量的结果是在前面写一段“小引”,把那次顺江东归大概说一说,主要说结伴的是些什么人。想来几百字也够了。现在请提出个期限,这段“小引”至迟在何时必须交卷。我即在期限前写好呈上。

……

叶圣陶 八月十八日傍晚

依然是在《东归江行日记》开场白中,作者对自己的迟疑不决有更详尽的说明:“我老是犹豫。日记本来是只备自己查考的(其实也未必查考),所以记个大略就够了,来龙去脉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多写;提到熟人,更用不着注明性别、籍贯、年龄、身份和相互关系等等。这样脱头落襻的文字,给熟朋友伯祥先生看看是无妨的,因为我经过的事他大体知道,我交往的人他也大多熟悉;登在刊物上给广大读者看可就不大相宜了。还有一点,我主张公开发表的文字必须用普通话写,写日记不避文言,因为日记本来不打算给别人看,用文言却可以少写几个字。现在把这样半文不白的文字发表在刊物上,我总觉得有点儿不负责任。”

姜德明是如何说服叶圣陶的,我在这位藏书家公之于世的文字中,尚未寻得相关记述。所幸花城出版社首任负责人苏晨,在其暮年所著《遐荒集 我与文坛大家》(新华出版社2020年11月版)里,有一段回忆:“德明兄说服叶老答应交他在《大地》上连载的‘理论’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原来没打算给人看的文字,不遮不掩,不藏不掖,便是常说的敞开心扉,直抒胸臆,推心置腹。于是其言也真,其言也诚,往往更启人至深,感人至深’。”

另据叶圣陶1980年12月8日日记(见《叶圣陶日记:一九八〇》,载开明出版在2024年12月版《叶圣陶研究年刊2024年》)披露:“余所抄之《东归江行日记》前年姜德明欲刊载于渠所编之《战地》,既已排版,而至善以为如此日记,一般读者于其中之人与事皆不甚接头,未必爱看,遂未任发表。近月来姜德明再伸前请,且谓已刊列篇目,于明年之预告中,乃不得不任彼刊载。开首须作一小序,至善代余为之,今日下午交余。其作甚好,富含感情而语言至平淡,可谓佳作。为润色一过。”此则日记为我们揭开了两个秘密,一是《东归江行日记》之所以未能在1978年发表,叶至善心存顾虑是关键因素;二是叶圣陶年事已高,这则开场白实由叶至善代笔,叶圣陶仅稍加润色。不仅如此,最终杀青的此文并非如叶圣陶当初所设想的那般只有“几百字”甚至“百把字”,而是长达一千二百余言。翌日,他便将开场白随信邮寄姜德明。信如下:

德明同志:

《江行日记》的开场白已经写成,今寄上请审阅。也不必写“序”或“小引”,排在题目和署名下就是了。

排成之后,希望连同日记交给我自己校对。

即请近安。

叶圣陶 十二月九日下午

姜德明不敢懈怠,当即遣人排印与校对。未及数日,开场白连同1945年12月25日至次年1月3日共计十天的日记清样,便来到叶圣陶书案上。这位作者伏案细校罢,回复编者:

德明同志:我不赞同用阿拉伯数字在文篇里,故令至善一律改为汉字。还有我不写“一九八〇”而写“一九八零”,因为一个圈儿不是字,读不出声音。恳请照鄙意改动。还有求于校对同志,务望细校,不要有一个错字或错的符号。题目字写就呈上。即请刻安。

叶圣陶启 十二月廿三日上午

所谓“一九八〇”,指《东归江行日记》开场白的落款原本为“一九八零年十二月记”,然而清样上排为“一九八〇年十二月记”。而且叶圣陶还吩咐长子将文稿中阿拉伯数字悉数改为汉字。由此可见前文所引叶至善书信中“而我父亲的认真劲,您是知道的,公开发表的东西连一个标点也不肯马虎”之语,诚非虚言。至于信中提及的“题目字”,指该文刊本的篇名和署名,皆依叶圣陶手迹摹印而成。

次年1月,《战地增刊》改刊号即《大地》1981年第1期亮相京华。《东归江行日记》的篇目作为“招牌产品”荣登封面,成为“连载”栏目“头条”,以整整两个内页刊出,其题头不仅刊有叶圣陶手写的篇名和署名,尚配有知名画家苗地专门创作的水墨题画,描绘一艘大木船穿行于三峡间,意境悠远,与日记内容相得益彰。同一期杂志上,还刊有茅盾、丁玲、夏衍、柯灵、新凤霞等名家作品。

几乎是在《大地》1981年第1期问世的同时,又一批《东归江行日记》清样送到叶圣陶手中。然而,叶圣陶的身体再次亮起红灯,无法继续亲自校对。他于2月2日致信姜德明:“《江行日记》有无排校之误,我自己看不准。已经做不到亲自校,实在难。”半月后,他再度向姜德明去函:“《江行日记》已由至善校对,今将校样寄还,请检收。这两大张大概是登两回吧。”这两大张清样实则均用于同一期连载——与第1期仅用两个页面刊发开场白及日记不同,第2期连载占用了三个半页面,篇幅较之前一期差不多翻了一番。

1981年3月,《大地》第2期出版,登载1946年1月3日至22日《东归江行日记》。至于1月23日至2月9日日记,发表在当年5月出版的《大地》第3期。至此,共计四十七天的日记得以完整公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