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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根文化土壤的家族叙事——评《浮日》《悬月》
来源:文艺报 | 刘卫东  2025年08月13日10:03

继《浮日》之后,作家吴然又推出了新作《悬月》。这两部作品在故事脉络、人物命运、情节发展等方面一脉相承,且在时间线与人物关系上具有连续性,均聚焦近现代以来几个家族的浮沉,因此《悬月》需要与《浮日》共同阅读才能完整把握其中深意。

家族叙事看似常见,实则却极难驾驭。这类题材体量大、耗心力,稍不留意便会触及作家的知识盲区。若无独特的人生阅历、深刻的生命感悟与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储备,很难撑得起如此宏大的架构。而吴然的经历恰好为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他出身文学专业,曾在部队系统高校深耕当代文学研究多年,后转入新的工作领域,参与影视、戏剧等文艺作品的筹划与制作,由此练就了兼具深度与广度的独特眼光。这两部作品均以不疾不徐的节奏、腾挪有度的笔法,铺展了时、谢、桂、萧四大家族及其成员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轨迹,于家族兴衰中自然勾勒出现代中国的变迁图景。尽管同类主题已有诸多经典之作,这两部作品却能“特犯不犯”,在相似题材中独出机杼,塑造出独具个性的人物群像,讲述别开生面的时代故事。

一般而言,不同家族的书写及其人物命运的背后,往往寄托着作家对现代中国诸多问题的认知、分析与思考,这也是类似作品常被冠以“史诗”之名的原因。《浮日》《悬月》刻画了多个家族,且各有其独特性。作者没有侧重人物心理分析,而是格外注重人物命运的传奇色彩。

苏北人时昭明到上海的卷烟厂做工,凭借观察与记忆掌握了外国技师严守的烟草配比技术,实现了阶层跃迁。他与舞女赵翠娥结婚后,又被重金聘至安徽蚌山的卷烟厂。这是现代以来无数“上海滩”传奇中的一个,但其独特之处在于聚焦“烟草”。和王旭烽《茶人三部曲》中的“茶”、张炜《古船》中的“粉丝”、周大新《第二十幕》中的“丝绸”一样,“烟草”在此承担着隐喻功能。能体现现代工业由沿海向内陆辐射的意象有很多,烟草无疑是其中之一。尽管它在书中只是背景,但其承载的“传奇”恰是家族叙事中不可或缺的起点。蚌山有谢旺田、桂俊生两大豪门家族,它们天然存在竞争关系,类似《白鹿原》中的白、鹿两家。但小说却反常地没有铺陈两家的“明争”,反而着重书写了他们的友谊与联姻尝试,这其实更贴合乡土社会的真实面貌。

贵州黔阳的萧士余家族,是以往家族小说中少见的叙事类型。萧士余曾留学欧美,学成后在京城担任律师,后因厌倦时局归隐家乡;他有3个女儿,女婿均由自己亲自物色。作为拥护新思想的代表,他的子女中多人投身革命:女婿范福增与女儿萧万芳是中共黔阳特支负责人,外孙女鲍云彤是首位走出黔江求学的新女性,曾在延安学习的外孙晏承德(后改名晏小楠)被派回黔阳从事地下工作。《浮日》《悬月》中人物的爱恨情仇,正是在这样复杂的关系网络中铺展。由于有了外部现代中国巨变的时代背景,再加上内部如此精巧的人物设置,家族中父辈与儿女间的纠葛得以如庞大“水系”般分合流转,在家国之间自如切换。这种空间与人物的设置,虽在故事开篇需耗费心力搭建,但一旦立住根基,便会催生源源不断的叙事动力,让作者如鱼得水,得以尽情施展。

家族叙事中的第二代往往是怀揣新思想、象征希望的青年,他们的思想与行动也常被作家认同,这也是这类人物受关注的原因。但《浮日》《悬月》另辟蹊径,写出了“陌生化”效果。作品聚焦了几位反抗命运安排、追求“纯爱”的第二代。时兹禾与鲍云彤一见钟情,虽历经分分合合、数次离散,却始终不渝。桂兰14岁在吉隆坡与新搬来的邻居黄一峰相识,被“终风且暴,顾我则笑”的瞬间打动,自此芳心暗许。黄一峰回国参加新四军后,她牵挂不已,不料等来他在皖南事变中牺牲的消息,于是她动身返回故乡蚌山,试图以地理上的接近缓解对爱人的哀思。

这种古典叙事在爱情祛魅的后现代语境中已不多见,但置于“现代中国”的背景下却并不违和,革命与恋爱本就是青年的专利。相比之下,当下叙事中那种沉浸在革命与恋爱里的一往情深的青年形象已很少见。正因如此,书中这些“过时”的爱情书写,让作品回归古典审美,其笔下现代中国的底色也随之显得与众不同。

在以往的很多作品中,家族叙事多被时代氛围裹挟,《浮日》《悬月》的新意则在于,它试图以家族史重塑或恢复一种“文化”。因此,无论是蚌山还是黔阳,其家族文化的厚重都超乎想象,它们强大到足以左右个体的命运。尽管在家族叙事中,第二代走出家庭寻找新身份本是使命,但他们兜兜转转,与故乡始终藕断丝连,最终还是选择“回家”。《悬月》结尾,时兹禾心念:“俺爸、俺妈,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带着建国和亚非去看望您二老了。”此时的他,已完成革命与恋爱两件大事,与离家时相比脱胎换骨,但心中的家和父母却丝毫未变,也无需改变。就此而言,吴然设置的庞大故事背景便不难理解:因为那是“文化”,如长河般磅礴奔涌、泥沙俱下,自有其来处与去处。个体对它的影响与改造其实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反之,它对个体却有着基因般的决定作用。

好的文学作品,其衡量标准之一便是能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浮日》《悬月》便展现了“家的宿命该如何看待、怎样面对”这一命题。虽是老问题,却似乎仍无标准答案。吴然的答案未必“正确”,却一定独树一帜。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