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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大地》:在故乡的坐标中 归来与出发
来源:文艺报 | 陈乾坤  2025年08月13日10:02

凌仕江的散文集《微尘大地》由40篇散文组成,分为“隐谷秘史”“锦瑟笔记”“花树箴言”“纸上流云”四辑,为读者呈现了关于故乡风貌、花虫草木、人文自然的记忆,以及一个写作者对世间万物的真诚——如其所言,“致敬大地唤醒的悲凉与温暖”。读完这部作品,同样从乡野走向都市的我倍感亲切:时空交错中那些难以忘却又怯于出口的羁绊,无限惦念又渴望逃离的风物,久存记忆又被风吹散的往事云烟,因文字的定格而重新焕发生机,让人缅怀之余,也不禁思考该以怎样的姿态重新出发。

《微尘大地》开篇《花隐谷》中,凌仕江写道:“如今,回到故乡总是寸步难行,我知道无论我把脚延伸到哪儿,多的是花,最难看见人的踪迹。”蜀南虎榜山潮水屋基的小村庄,于他而言是成长与少年记忆的载体,藏着道不尽的心绪。乡土难舍,难舍的是父母亲友,是见面能唠叨几句的乡人。作者以细腻笔触,勾勒出城市化中故乡人物的群像:爽利却命运多舛的三姐、陷入城市未归的哥、赶鸭走世界的舅舅、神似“铁掌裘千仞”的老者、在山咀盼子女归的老人、得哑症的快嘴练孃孃、老实又精明自私的二莽……这些血肉丰满的人物,生于斯、长于斯,或四散他乡,或终老于此,作者融入他们的悲欢,回望驻足,叩问着乡村的前途与命运。

故乡的坐标既是物理的,也是精神的。凌仕江以沉重的笔调,描绘并反思了旧有的乡村秩序、民俗风情与人性冷暖。他在《阳光穿过蜘蛛网》中写道:“鸡蛋下肚之后,家就像鸡蛋裂成两半,一半在城市泛白,一半在乡下泛黄。”城市与乡村的分隔来得猝不及防,却又无法避免:土地刨食已满足不了乡人的需求,他们涌向城市成为必然。可乡人却始终难以融入城市,最终在漂泊中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根。

面对时间进程中故乡的发展困境与精神传承的撕裂,凌仕江的情感是复杂的。他在《我的城与乡》中写道:“乡下就是乡下,即使注定一生回不去,故乡的游子嘴里衔着的永远都是乡下的草垛”,这是难以磨灭的缅怀。而在《纸上想家》中,他又以悲怆的口吻写道:“我停在城市的入口处,还能看见一个破败的背影屹立在家的遗址上,但我的乡村世界早已失去它的完整性。”面对乡村革新与历史现实之间的断裂,作为写作者,他既怀热忱,又感无奈。

故乡是写作者孕育生命的场域,凌仕江期待捡拾起乡村细节的美丽羽毛,在故乡的土地上,建设一个可供心灵栖息的“花隐谷”——让风叫醒花朵,让雨淋湿乳名,让阳光照亮山坡。蝉、竹象、蛙等乡土常见生灵,勾连起凌仕江对故乡的记忆与现实的映照。《蝉自故乡来》中,他写道:“离开故乡几十年之后,蝉与我似乎都成了故乡遗忘的‘胎记’。”作者笔下,蝉对树的选择、少年时捕蝉食蝉的经历,以及居于成都时在纱窗上偶遇的蝉,都已蜕变为故乡的符号,串联起过去与现在,照亮归乡者的万水千山。《与蛙共鸣》则从城市倾听蛙鸣的视角,探讨了都市人内心的“空”与对乡村生活的惦念,更借诗人之愿,勾勒出“听着蛙鸣,念着诗”的美好图景。可以说,这些生灵是作者一路跋涉的见证,是润泽其情感与文字世界的养分;当从这些渺小之物抽离,才发现故乡与作者早已融为一体,成为无论行走多远都难舍的牵绊。

凌仕江在散文集中写了许多花与树。《蜡梅树的台词》里,他以蜡梅喻人喻世:一树花开时门庭若市,文人骚客以诗画相交。寻常日子里却难免跌落尘埃,任人相遇不识。作者转换视角,写蜡梅的郁郁葱葱与结果的艰难,写现实之蜡梅与画中之蜡梅,更写蜡梅所凝聚的谦卑、孤寂与生生不息的精神。其实,与蜡梅相处本就简单:“人物两安,重在彼此日常的细水长流。”日常点滴中,作者惜花爱花:《木芙蓉》里,他描绘了木芙蓉开遍成都的盛景;《曼陀罗》中,写下了花匠沉陷的孤独;《凌霄花》里,藏着持久耀眼的战友情;《风信子的紫》中,凝结着关于爱情的忧伤与美丽……

凌仕江也是爱树之人。他渴望走出现代城市生活,到山野中、山林里去触摸树木所赐予的时光哲学。在《懂树》中,他写到自己在成都抽签认领了一株古树——黄葛。这株树无冠且已枯死,表皮暗淡成块剥落,而他将这场抽签视作一场相遇的缘分。由树,作者想到了死亡与生命的循环往复:树与人同样面临生老病死,只是人在地面自由行走,树却用一生在地下扎根徘徊,以此决定荣枯。文章深刻隽永,引人深思。

凌仕江的文字有着独特的美感:细腻中藏着深情,精致里透着辽阔,常在写景状物间突然冒出惊艳的词句。比如“没有鸟叫的大地,如一张空白的纸”,又如“一丛过滤的阳光打在寺院内外。屋檐下箕盘里晾晒的花粉金黄”……诸如此类的句子还有很多,其蕴含的巨大张力给人以阔大的想象空间。

在《那么近,那么远》中,他以成都、西藏、贵州的地理版图转移为线索,串联起古今众多诗人。这些与地缘相关的文人记忆不断被唤醒,在生命中留下印记,有欣赏,也有遗憾。 散文映照着写作者的个性审美与独有的灵性。现实中的凌仕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文字中的他则寻幽探隐,条分缕析,安静构筑着独属自己的散文美学。

《微尘大地》是作者的心灵史,与往昔文字相比,多了一份冷峻与清醒。作者沉下身子与世界共振,冷静审视经历、真诚剖析内心、深度考量生死,以此抵抗时间的侵蚀,书写人情的冷暖与城乡的现实。万物更替自有其规律,当所有浮华落尽,至少还有文字陈列案头,映照漫天星辰。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