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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学文《鱼刺》:现代体验与身体言说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曾舣灵  2025年08月12日10:21

胡学文在《物质与意象》中强调了“物质与意象”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还可以是故事生发的土壤、叙述推进的动力,具备控制速度与节奏,甚至改变其方向和终点的力量”。[1]这一思考同时也体现在他的小说《鱼刺》之中,作者正是借由“鱼刺”这一具象的“文学的物质”推动(或者说牵引)着故事的发展,通过更为世俗、更为日常的维度观照现代社会的人性和精神。

正如题目所昭示的那样,“鱼刺”是贯穿故事始终的核心线索。它是故事的开启装置,整篇小说以“始于一顿饭”开头。正是在杜子方赴王宽的酒局上,王宽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房晴怎么样”使得杜子方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这种“如鲠在喉”的感官体验和精神状态在后文不断复现。同时,杜子方对前妻房晴的寻找也是整个故事的主要情节,“房晴怎么样”的疑问一直回旋在他的脑中,驱使着他不断探寻房晴的现状和两人婚姻关系出现危机的真相。《命案高悬》《土炕和野草》《隐匿者》《像水一样柔软》等往期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寻找”主题在《鱼刺》中也得到了延续。可以说,“寻找”已经成为作者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母题,在这篇小说中更是关涉着一种流动性的“现代”意味的体验[2],这种体验在情节中便显化为“鱼刺”这一“喉咙不存在的存在”。从医院再次试图拔取鱼刺以后,杜子方仍然感觉到喉咙的异物感,此时所困扰他的并非医学检查确诊为无的有形的鱼刺,而是一些无形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杜子方对前妻房晴出轨传闻的猜疑,在离婚后得知房晴或患精神疾病并与护工在一起的敌意,寻求离婚真相和房晴现状的执念,其中杜、房两人之间缠绕的复杂情绪和流动的情感关系不再是传统的模式,而是现代社会新的情感形态。在此,生理性的反应成为精神性的隐喻,杜子方喉间刺痒难止的鱼刺展现出一种更具普遍性的状态。得知房晴出轨传闻时,“他并不焦虑,也无伤悲,至少他感觉不到”,这种茫然的、无目的的状态是现代社会所常见的;离婚后,杜子方在空荡荡的家中感觉到“空有着难以承受的重量”,这种生命所无法承受之“空”也是现代人所共享的。面对这种生活的“空”,杜子方所能感觉到的只是自己身体本身,“除了那根刺,似乎整个世界都消隐了”。

“鱼刺”作为故事的核心意象,其背后是一种身体言说的话语。在小说结尾,房玄逼问“你为啥这么想见我姐”,杜子方招供道“我喉咙里卡了根鱼刺”,正是借助具体的肉身的感官以语言。胡学文对身体的关注和对物质的标举是饶有趣味的,当语言无法确切表征现代人的感受的时候,这种体验便转化为切身的身体言说。除了喉咙被卡住这一反复重现的体验以外,小说正文中也不乏其他对身体的描写。作者在写杜子方听说房晴出轨传闻时,便借助“尿急”这一身体描写暗示其内心的燥烦和无力,“但行走艰难发胀的膀胱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他拽不动,更忙拽裂”。杜子方和范慧的亲密尝试被咳嗽中断的肉体挣扎也是两人情感关系在身体层面的体现,“它们如锋利的钢针穿皮过肉,嬉戏其间”的感官体验同时也是杜子方尝试以新的关系实现自我疗愈以失败告终的精神体验。

值得注意的是,“鱼刺”这一意象不仅串联了杜子方这一主要人物的相关情节,也同房晴的生存困境相勾连,两人的处境共同反映出改革时期、城乡之间的动荡和发展。胡学文在描写房晴深夜崩溃的场景时,也使用了“鱼刺”加以形容,“她并非沉浸于偷情的狂欢,而是被卡住了喉咙”。这并非闲笔亦或偶然,在后文描摹两人离婚时房晴的神态、猜想房晴离开精神病院后的生活时都出现了类似的形容。联系文中对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是来打个电话》的援引,结合房晴疑似私吞巨款的传闻,她是否真正罹患精神疾病其实是存在疑问的。但是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只能“不记得了,或者装不记得了”。而房晴的婚姻(以至于生存)困境是同她的工作变化紧密相关的,正是同二把手的不正当关系的桃色关系影响了两人的婚姻关系,也催生了她卷款跑路的传言。而这一关系的开始可以追溯到她从政府公职跳槽到市场药企,这一路径正是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时期的个人缩影。同时,杜子方对这段婚姻关系的执着甚至于执念也同他的人生境遇有关,年近四十却百无一成的生活使得他将婚姻作为自己成功的唯一凭证。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杜子方甘肃乡村的出身使得他难以放弃铁饭碗下海,未能“随王宽踏浪登海”也成为他心中卡的另一根“鱼刺”。此外,房晴父母对他的偏见和交流也与城里人对乡下人的认知变化有关,尖岭这一区域的状貌由城乡结合部向着高楼林立的“典型”城市印象发展也同中国的城市化进程相联系,杜子方的个人浮沉和周边环境的变化发展体现出现代社会的变迁。

概而言之,“鱼刺”不仅是故事情节推进的重要线索,同时也是人物生存状态的镜像反映,体现出时代变化下个人命运的浮沉和人性深处的复杂。这篇小说由情感婚姻关系切入,从世俗的角度提供了一种思考的向度,正是胡学文由世俗观照精神这一理论主张在写作实践中的展现。

注:

[1] 胡学文:《物质与意象》,《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2期。

[2] 韩松刚:《走向“现代”——胡学文乡土小说略论》,《小说评论》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