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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水中扎根
来源:文艺报 | 张 艺  2025年08月01日12:03

拉萨的夏日历来多雨,今年尤其如此,空气中居然弥漫起了湿润的气息,像极了我成长的小城林芝。那里更温润些,尼洋河从城边悠悠淌过,向雅鲁藏布江奔流而去。

或许人成长、生活的地方,天气、河流、气味和湿度,都在悄悄塑造着生命的底色。于我而言,林芝的温润雨水、尼洋河的流淌,早把对沉静与湿润的亲近轻轻织进了心底。于是,当我感受到《西藏文学》编辑部那份沉静的氛围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契合感便悄然滋生。

起初我对《西藏文学》这本刊物所承载的分量一无所知,而且总觉得在这个信息洪流裹挟一切的时代,人们早就不会再静下心来阅读纸质读物了。因此,最开始我的工作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地做着审稿、校稿,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工作的区别,好像只在于我格外偏爱部门的沉静氛围,也希望借这份工作逼自己专注阅读。

转折发生在编辑2024年第2期时。之前我经手的稿件大多中规中矩,直到看到嘎松央西的那篇小说《逃离》,我才看到了不一样的面貌。它文字凝练,结构精巧,故事内核带着股张力,读起来让我耳目一新,瞬间照亮了我有些倦怠的视野。需要我修改的地方很少,这反而让我能纯粹沉浸在一个好故事带来的愉悦中。后来,她又陆续投来《天梯》《褶皱》等作品,风格迥异,才情令我叹服。

在毛泽东文学院培训期间,我见到了嘎松央西,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她身上那种旺盛的创作力,还有近乎苛刻的认真,再次让我惊叹。学习间隙,她总把刚写好的稿子发给我,真诚地征求我的意见。令我感动的是,她总是认真倾听我的建议甚至爽快采纳。这种建立在文本之上的信任与互动,让我真切体会到编辑工作超越技术层面的魅力——那是和创作者一起打磨作品的快乐。

沉浸在这种文字雕琢的默契中后不久,另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力量开始叩击我的心门。

次仁罗布老师是我们敬重的前辈,从未厉声指责过我们这些年轻人,令我动容的,是他那双湿漉漉的、透着十足真诚与些许悲悯的眼睛。他就那样望着我,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西藏文学》对无数怀抱藏区的文学爱好者而言,是窗口,亦是家园,意义深远。看着次仁罗布老师用数十年心血浇灌出的作者队伍,“真诚”与“职责”这两个词的重量,如此真切地落在我肩头。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像一粒种子,深深埋进了我的心里。

一位拉萨青年导演朋友,常跟我谈起她小时候痴迷阅读《西藏文学》的事。更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父亲居然在1990年代就在我们的杂志上发表过诗作。我从尘封的旧刊中找出那一期,泛黄的纸页上,那些诗句的先锋气质和生命力量,过了30年依然鲜活锐利。

常听人说起《西藏文学》的黄金时代,那是群星璀璨的岁月:扎西达娃、马原、色波等人那些石破天惊的作品在《西藏文学》集结,不仅照亮了高原文坛,更凭借独特的魔幻现实主义锋芒,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刻下了深深的“西藏烙印”。时代洪流奔涌不息,信息传播的媒介早已天翻地覆,但我们编辑部所有人心中那份重振荣光的渴望并未熄灭。我们深知只有立足当下,汲取优秀期刊的办刊经验,还要扎根于脚下这片土地,用好独特的在地经验,才能在新的语境下,走出一条属于《西藏文学》的再生之路。

2025年的《色拉乌孜的雪怪——青年作者专刊》与《世界的另一半——女性主义专刊》两本专刊,凝结了我们很多心血。捧着散发着油墨香的成品时,我们那份沉甸甸的喜悦难以言表。近期整理旧刊时,我发现“青年作者”专号与女性主题,前辈们早就深耕多年了,这仿佛是一声温和的回响。可是如何在先辈的基石上发出时代的新声?这是我们年轻一代的编辑要思考的课题。

编辑《世界的另一半——女性主义专刊》时,小说《一个女人的荣耀时刻》深深触动了我。我与作者德典白姆相识10年,此前我从未读过她的文字。我追随着故事中那个坚韧女性的脚步,经历她的挣扎、她的沉默、她的爆发,内心涌动着奇异而强烈的情感共鸣。我们曾反复讨论标题,德典白姆想换一个更具故事性、更富地域色彩的名字,可反复琢磨后,我总觉得最初的《一个女人的荣耀时刻》最贴切。它平实、朴素,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直指故事的核心——那平凡生命中迸发出的、不容忽视的女性光辉。

除了充满锐气的年轻人,我还接触到了不少让人敬重的老年作者。他们大多不太会使用电子设备,与数字世界保持着温和的距离。其中一位谭清文老先生,每一次用微信回复我的消息时,都郑重其事得像在写正式书信。

目睹这份敬意后,反观自身,照见了我的某种缺失。虽说生于斯长于斯,但我对西藏的许多文化细节时常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这提醒着我,作为这片土地上文学刊物的编辑,只处理文字表面是远远不够的,更要潜入滋养文字的文化河流深处。

西藏在远方的很多人眼里常被蒙上神秘色彩。作为编辑,我常收到许多带有刻板印象的稿件,里面堆砌着如雪山、哈达等符号化的意象,仿佛凭借几个标签就能拼凑出西藏的形象与灵魂。这种浮于表面的书写方式是一种投机取巧,往往困住了真实的呼吸和心跳。打破刻板印象,引导作者去发现、书写藏在日常生活里的真实生命,也是我们作为编辑的重要责任。

纯文学期刊的读者或许在变少,但文字的力量从未减弱。对于写作者而言,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庄严的“对抗遗忘”的方式。洛桑更才曾对我说:“我从来没奢求通过诗歌实现某种社会价值,因为我觉得诗歌是一种很个人化的表达,是我自己的体验或是对周围人的观察记录,可能我的这几本诗歌出版几年后就会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至少我记录了、见证了、参与了。”这番话让我豁然开朗。是的,文学的意义或许首先就在于这种个体的、诚实的“在场”与“铭记”。它提醒我们关注“附近”,珍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痕迹与情感涟漪。或许我们都应该努力把当下的知觉翻译成文字,不要放弃表达。正是无数这样的个体书写,最终汇成一条奔流不息的文化长河。

《西藏文学》的编辑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锚点,让我这个总想着 “逃离”的漂泊者,在文字的深港里找到停泊的意义,滋生出扎根的勇气。它赋予我一种踏实的价值感——在喧嚣时代,守护一片安静耕耘文字的园地。

人类在故事中寻找共鸣与慰藉,只要这份对文字的敬畏、对真实的追寻、对“身边”的关怀不灭,只要我们还愿意在雨水中低下头,细细辨认那些从土壤深处萌发的绿意,那么,相信这片高原上的文学薪火,将会不断迎来它新的、充满生机的日子。

(作者系《西藏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