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之源
今天,我们的巡护路线是泾河垴一带。
护林员老陈带我们绕到了石硌子梁阳面的一条小路上。石硌子梁大致西北至东南走向,往东南渐渐走低。这一带山脉被当地人统称为关山。关山,旧称小陇山,为六盘山支脉,是甘肃庄浪县境内的主山脉,因山上有大震关,山下有安戎关,故得名关山。甘肃庄浪县与宁夏泾源县以关山山脊为界,我们差不多脚踩两省。
山上放眼望去都是庄浪县近些年营造的落叶松人工林,树龄差不多都已逾20年,我们一直走在山洼陡峭的落叶松林下。直至行至山脊,山势渐缓,树木变得越来越稀疏。到一处豁岘里,老陈指着前面背阴处结着冰的平缓洼地说,这儿叫淀水池,这山上的马,常常跑这里来喝水。我走过去,发现是一片小沼泽地,冰层下面,渗出一汪汪的水。我很惊奇在山顶居然还有水源。这可真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老陈又一指山的阳面,说这一带叫莲花台。我往山下望去,看到的是一阶阶长满了落叶松的台地。这里并没有比别处好看,怎么就得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老陈说,这里的山势起起落落,远看就像一朵莲花,所以才得了此名。庄浪一带佛教文化底蕴深厚,佛教又有“莲花藏世界”之意,这一带关山是泾河、渭河众多支流的发源地,又擎托天池朝那湫,水源丰沛且极为洁净,泽养一朵人们心灵世界里的盈盈莲花,当也担得起吧。
我们绕到了山的东麓,这里大部分是荒山,山头上稀疏的落叶松长势极为可怜,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几乎没有侧枝,细瘦的头都保持着被风吹歪的姿势,好像风一直不停歇地吹,吹得它们都懒得把头正过来了。老陈说,别看这么小的树,都长过20年了。看来,不仅人要在人群中生活,就连树也得乘着群落长,在这高山之上,这些稀稀落落的扛不住风的可怜的落叶松,都长成“老疙瘩”了。
我们沿着山洼,往东倾斜向下。山峦逶迤,天地苍茫,身处旷野之中,我们显得那样渺小,我的内心不禁生出一种苍凉孤寂之感。我不知道老陈平日里只身走在这山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的心里装着那么多或暗淡或灿烂的日子,那么多虚虚实实的故事,每晚我们围炉相谈,说到开心处,他乐观知足的样子总是让我深受感染。在石硌子梁,人被投放在一种广袤、无垠而又巨大的孤独之中,要对抗这种孤独,就得努力给心披一层厚厚的铠甲。老陈在这山上已度过了8年的时光,8年里,他快把自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为了陪伴老陈,嫂子锁了家里的门,也上了山。
到达强风湾时,风一点都没有懈怠,我眯着眼睛,仔细审视周围的地形,想弄明白它何以会成为强风湾。这里是一处大缓坡,而这一带又完全是高山草原地貌,植被相对较少,相对应的北面山梁上也刚好有一道弧形山弯,好像专门给风留出的通道,于是,西北风在那里汇聚,从那里长驱直入,横扫强风湾,随后,往山下一路狂奔而去。
去年四月,我曾跟随野生动物监测小组到这一带装置过红外线相机,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相机布设点位。我一直往东南方向的山峁上寻觅,老陈却一指东北方向的一片林带说,相机装在那里。我有些疑惑,印象中不曾走过那里。老陈却指着林中的一片草地,让我细细辨认那里的环境,我才渐渐认了出来。唉,到这山上,我变成了十足的路痴,不仅找不到走过的路,还要靠指南针,才能找得到方向。
至此,我们已能清楚地看到马尾巴梁那一片醒目的白亮亮的冰滩。又穿越了一片林地后,山坡上一座小小的房屋赫然出现在眼前。老陈说,这就是当地老百姓祭祀的龙王庙。龙王庙红砖砌墙青瓦覆顶,周围插着龙幡,用木桩围成了一个极小的篱笆院落。门上挂着淡紫色的印花门帘,帘头还垂着流苏,被风撩动出了说不出的清寂。
龙王庙离泾河源头差不多就一步之遥了。去年跟随森林资源综合监测小组进入泾河垴之前,我以为到了泾河的源头。进入泾河垴后,仰头依然是望不尽的山林,我以为,这山林依然有着广阔的疆域。如今站在山上看,才知道泾河垴其实就在六盘山自然保护区林地的最边缘处,基本上就坐落在甘宁边界线上。
顺着山坡往下穿过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到了一片平缓的草滩,草滩基本上为冻土沼泽地貌,地表覆着厚厚一层泥炭藓,低凹处都结了厚厚的冰。除了泥炭藓和柳树,再无其他植物。靠东边的一大片沼泽应该是主源头,长着一丛丛柳树,皆是老干残枝,顶端均没有树冠,有些已经朽折倾倒,完全干枯,一派历尽劫难、岁月沧桑的样子。老陈说,这里的柳树长得快,但长过几年就开始枯死。可一到春天,根部又会发出新枝来。整个源头滩地看上去如一片终古之地,苍凉,荒寂,却分明又在颓败中孕育着催发一切的生命力。
站在这里许久,我无法找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更不知该如何向这片古老的源头之地表达我的敬意。带着朝圣的庄肃心情,我们绕着沼泽地走了一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往沼泽的中间地带,可见苔藓上覆着一层锈红的粉末,我用手轻轻捻一下,手指也粘上淡淡的锈红。老陈和嫂子说,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一片水域的水还特别红,经常泛着红色的泡沫,真的跟血一样。那时,就连周围的草和树都是红色的,所以,他们这一带一直有泾河老龙被斩首于此的说法。渐渐地,周围的人工林长起来以后,红色也越来越淡,渐渐变成了清水。
沼泽地看上去平缓,实则却很难走,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这里的冰层已足够厚,可寒冰不能阻流水,很快在沼泽的下游汇聚成一股潺潺溪流。水流处的冰层里还封冻着一些柳树的残干,如苍龙饮涧,又如虬龙卧波,或低首,或昂扬,给人以苍古豪宕之感。
我们顺着水流而下,老陈指着沼泽西侧的一处台地说:“旧的龙王庙本来在这里,也是个小庙。听老辈人讲,这龙王庙已经很早很早了,早到大家都说不清了。这里才是龙王真正的家园。”原来,旧时的龙王庙一直就守护在水源的边上。泾源被视作龙的故乡,人们在泾河源头上建庙供奉龙王,表达着对龙王的敬仰和感激之情,同时,也希望能得到龙王长久的庇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庙宇虽小,却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可惜,旧庙已无迹可寻。
泾河就此开始,以无畏的勇气,一路汇聚众流,绵延近千里。泾河的龙文化也就此开始,衍生出各种神话故事,代代相传。
我们沿着开阔的河谷顺流而下。天气比来时更阴沉了一些,风呼呼地吹过来,虽冷却不刺骨。河流结了冰,但冰层下面,河水一路哗哗奔流。这里真是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难怪山下的村民要到这里来放牧。在这里长大的马,喝的是源头最洁净的水,吃的是最鲜嫩的青草,又怎能不膘肥体壮?关山被誉为庄浪的“后花园”和“聚宝盆”,气候适宜牧马。据史料记载,自秦汉时期这里就开始大力发展养马业,为帝国的军队供养战马,马文化遗存丰富。
河谷两侧,不时有水流从两边山林里流下,汇聚进河里。两边滩涂也呈现出沼泽地貌,同样长着一些柳树。越往下游,人为干扰的痕迹就越淡,植被越茂盛。河流用自己的方向,牵引着我们的脚步。一路走来,我们看到的泾河,最初如初生的懵懂婴儿,渐至蹒跚学步的孩童,最后一点一点长成健壮少年。
两边山谷逐渐收紧,滩涂消失,渐入密林,路越来越难走,我们不得不在河两边迂回前进。嫂子剥下一张张薄如纸张的红桦皮,说拿回去裹脚,可以很好地治疗脚后跟干裂。我则遗憾林子里有许多老死的枯木横在脚下,不能拉回护林点去烧。跨过一根根粗壮的干柴时,像跨过了沧海桑田的岁月。
顺着河流走下去,到晚上可以走到二龙河林场。一望幽深的山谷,有点愁肠,更有无限向往,我真希望有机会,可以追随着这条河流,去一探下游那段人迹难至的秘境。当然,这夙愿只能留待来日,最好是在夏季,夏季日长,气候温暖且景色好,肯定能走得更从容一些。
老陈进入一道岔沟里去查看之前装置的红外线相机,出来时他没有作声,我就知道,相机安然无恙。随着河流绕过一道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小岔沟沟口到了。只见南边幽深的峡谷里也有一条河流潺潺而来,至此,小桥就像一个束扣,将两条河流束在了一起,流经桥下时,它们汇聚成了一条哗哗喧响的河流,向东奔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