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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数——世界数学家大会中的小说家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宁肯  2025年07月28日08:59

事情闹得有点大,一个写小说的,参加了国际基础科学(数学)大会。八位菲尔兹奖得主、四位图灵奖得主、一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以及五十多位各国院士,如同奥林匹亚众神、《山海经》神鸟,各居其位,讲着数字符号语言。我是谁?我满脑子塞万提斯,汤显祖、王维、老舍、邓友梅甚至王朔,我是京味作家,来自于老舍文学院。“平行宇宙”说说容易,真“平行”起来感觉像倒挂在轨道上。

会间一个老外坐在主会场外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在笔记本电脑上敲着什么。开幕式结束他不进会场,红地毯上只他一人,远远拍照,景深布景都很好,渐渐地就走近了,老外竟抬起头。白发下一双灰色眼睛:

“Who are you?”

我没听明白,说了同样的话,互致问候,就像两个外星人。

“Who are you?!”

我再回:“How are you!”

我基本不懂英语,听不出两者差别,不知道一个是质问,一个是你好,当老外第三次“who are you”时眼露寒光,与其说严厉,不如说愤怒,一种低温超导式的愤怒。我明白了,不是问候,是说我未经允许拍照,遂赶快启动“巴别塔”最通行的“sorry, sorry”!

老外满头银发,纯粹,冰清玉砌,加之超导式的目光,本身就像终年积雪的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或拉格朗日猜想,总之像阿尔卑斯。但老外衣着年轻,T恤,休闲裤,软鞋,没穿袜子,席地而坐,与眼睛判若两人。我平时也不穿袜子,到这儿穿了,穿戴整整齐齐——什么人才穿戴整齐?就像刚出来。

这是首届基础科学大会,地点在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此前我还“平行”地参加了大会新闻发布,又是英文又是数学,毫无疑问没听懂,看会议材料才知道研究院成于2020年6月,由华人数学家丘成桐牵头筹建,每年国际基础科学(数学)大会在此举行,截止2023年,仅仅三年时间已有17个科研团队,发表了170篇论文。研究院有三个房间的窗子可以看见长城,为未来三个菲尔兹奖得主准备。要是有了第四个怎么办?那就再开一间。这个我听懂了,问答都极其自信。

我与数学有着不解之缘,怎么说呢?我曾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数学考了57分,第二次复习了一年,数学考了21分。很少人有这样的逆奇迹。我生来就是反数学的?是“逆数”?数学有这个数吗?汉语有这个词吗?“逆数”也是一种数学关系,不能说它不是,不然我怎么跑到大会上来?怎么动念写一部数学家小说?文学史上很少有数学家主角的长篇小说,上网搜索了一下,只发现两部科幻一部寓言,通常所说的纯文学一部没有。如果说通俗文学都很少,那就不是没有道理,很显然对数学的敬畏是人类保留下来的少数几种敬畏之一。伽利略说“数学是上帝的语言”,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都具有宗教意义。

“Who are you?”

问得真好,我甚至不想说这仅仅是质问、谴责、低温超导式的愤怒,也不想说和我“逆数”考了21 分有关,只想说和冯康有关。

没人知道冯康,如果“逆数”非常陌生,冯康同样。不过要是提到华罗庚,应该是家喻户晓。2015年屠呦呦获诺奖那年,我偶然钻进一个极偏的偏微方程论坛、一个BBS——那时还有BBS——简直就像进入虫洞一样,我看到那片光亮中有几个人谈冯康和华罗庚,谈论两人谁更伟大。是几个数学专业在读博士硕士,在将“无人知晓”与“家喻户晓”相提并论。这是一种怎样的方程,甚至是不等式——谁更伟大?尽管我已知道冯康是谁,仍感到吃惊。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在另一个论坛上发出帖子《华罗庚先生和冯康先生,谁更是大师?》,认为:“创新是无中生有,在旷野中游荡找到宝藏。从这点出发,冯康先生的有限元之创新和应用价值,在当代中国数学领域很少有其他工作可以与之媲美。”结论是:“所以说大家知道答案了吧?”有多少人知道这个论坛?但事情有时不在于少,相反,少掌握着真正的东西。

丘成桐,菲尔兹奖(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本次大会主席,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数学家,差不多以一已之力召唤了本次大会的各国顶尖数学家,让雁栖湖具有了世界性,一举成为世界数学重镇。丘成桐说:“中国近代数学能超越西方或与之并驾齐驱的(工作)主要有三个,主要是讲能够在数学历史上很出名的有三个:一个是 陈省身教授在示性类(characteristic class)方面的工作,一个是华罗庚在多复变函数方面的工作,一个是冯康在有限元计算方面的工作。”丘成桐认为陈省身、华罗庚、冯康是中国数学的“三驾马车”,无独有偶,英国牛津大学教授特列菲坦在其所撰写的《数值分析》一文中,对计算数学的发展做了千年回顾,其重大成就列表中:“第一项是公元263年,高斯消元法,刘徽,拉格朗日,高斯,雅可比……第九项是1943年,有限元法,柯朗,冯康,克劳夫。”汉代的刘徽之后出现的第二个中国人的就是冯康。

冯康独立开创的有限元方法用途广泛,从汽车、火车到航天飞机,几乎所有的设计制造都离不开有限元计算结果。随着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基于有限元方法原理的软件、算法大量出现,在实际工程中发挥了越来越重要作用。冯康晚年转向哈密尔顿系统的辛几何算法研究,将纯理论的辛几何与现代科学工程计算结合起来,取得领先国际的成果。如果说这些太专业,那么更为神秘的是,冯康还是“两弹一星”幕后功臣之一,他的算法对原子弹、导弹、卫星起过关键作用,中科院前党组书记、副院长张劲夫曾《人民日报》发表《关于中国科学院与“两弹一星”的回忆》,其中写道:“‘两弹一星’的真正功臣还有科学院的数学家关肇直和冯康……”但23名“两弹一星”元勋中没有冯康的名字,冯康履历表甚至都没提及这点。

没人知道冯康。我是在屠呦呦获奖前不久,在中科院一次“听证会”上首度听到冯康的名字,介绍人说冯康在国际上很有名、在国内没名,一下震动了我,事情怎么会弄反了?通常是国内很有名。介绍人说冯康是科学世家,家族中出了三名院士,堪称“一门三院士”,我的天,没人知道,我们多“官宦世家”“书香世家”“商贾世家”,各种世家唯无科学世家,这太珍稀了。冯著名电影《美丽心灵》中的患有精分裂的数学家约翰·纳什广为人知,其最神秘之处是与苏联核武器有关系,结果并无此事,全系为吸引冷战时期观众的眼球而虚构。冯康与核武器的关系是实打实的,经历远比纳什神秘丰富……但我们没有电影,没有小说,没有传记,冯康不为人知。换句话说我们有数学家却没有作家,没有编剧,没有导演,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如此。

我穿戴整齐,与众不同,没有谁看上去比我更与众不同。我无法张口,直眉瞪眼,如果我穿上条形服或许更合适。但即使如此也没人注意我,在一个不是你的世界谁会注意到你,外星人在你眼前但你或许看不到。我漫步在研究院,进入环形模块教学楼,在连通的玻璃走廊上,看到一个中国学生在和一个挂着胸卡的老外交谈。我也挂着胸卡,但像病中的纳什。中国学生穿着红T恤、大裤衩、凉鞋,挺好的。老外四十岁左右,浓密的棕色头发,一副略显小的金丝眼镜,蓝格衬衫,左手撑案,两腿交在一起面对学生。窗外是山景,是真实漂亮的长城,无须挂画玻璃框即真实的画。我走过去鞠躬致意,问中国学生在谈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回答是“重硅”,完全不懂,也许是别的两个字。中国学生说“zhonggui”是这位伯克利大学数学教授的研究领域。如果我有帽子我会脱帽。整了整衣领,我用汉语自我介绍我是写小说的,在写一本关于数学家的小说。翻译过去,我瞬间看到了预期的惊讶。我问教授对写数学家的小说有什么建议,数学教授竟然说了许多,侃侃而谈。数学家的工作是从一个个小问题开始,逐渐找到方向,深入研究解决,全世界数学家的工作都是如此。学生就翻译了这么多,显然做了简化,我不知学生漏掉了什么。

伯克利教授也问了我一个问题:写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这个数学教授头脑非常清楚(说不定菲尔兹奖、图灵奖获得者),问的问题是对文学的基本划分,类似定理,非常简洁,而这并不容易。文学教授也未必能一下子把文学分得这么清,或者忘了或者认为不必,总之我很少听到从这两个基本点谈文学,我自己甚至也很少想我写的是悲剧还是喜剧。由于问题简洁,想了一下我的回答也十分简洁:悲剧。然后稍稍解释了一下:写了一个数学家,为证明一个猜想一生不弃,皓首穷经,最终证明,却被门坎绊倒,证明永久封在脑子里,世界等一个植物人醒来。

教授不再说话。

确实我们是两个世界,刚有所交集又分开。

研究院按牛津数学研究所风格设计,各讨论班、教室、报告厅、工作室所有的门都须向走廊敞开。走廊是研究院重要组成部分,窗边有两人吧台,可相对而坐,边啜咖啡边讨论。现代数学需要合作、交流已是世界风尚,走廊非常重要。我小心翼翼走进一间教师办公室,年轻教师仍盯着电脑,房间多了一个人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台电脑,一个蓝得发绿的金属柜子,一块小黑板。小黑板随处可见,无论报告厅还是一人的办公室。

到了一个蓝色教室讨论班,如同画卷一样,四个男女生面对一块写满公式符号的小黑板。大约正好是一个段落,一个男学生正在擦黑板,竟然用餐纸巾擦,真是奇怪,另一世界真不一样?我实在是太熟悉板擦了,小学中学大学有黑板必有板擦——那种巴掌大的木头板擦,一头的绒最后都秃了卷了……这儿竟然没有?抽纸代替?但问题显而易见,男生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净,越擦越白。两个女生显得很无奈,一个女生出去了一会儿,茫然地回来。教室簇新,具有金属性质,靠窗有水池,水龙头为起飞状。我过去上那么多年学都没见过教室有水龙头,我仿佛是隐身人,没引起任何人惊讶,就算穿上条形服也一样,但我还是告诉学生:可以将纸巾浸湿了再擦。一个学生抽了几张纸巾,到了水池边上,扭开镀铬水龙头,清水瞬间流出,弄湿了纸巾,滴着水擦黑板效果奇显。

没有谢谢,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平行。

我在会上待了三天,见过几次泰坦般的丘成桐,但我能说丘成桐也见过我几次吗?我不知道从拓扑学角度是否是这样,但即使是这样,事实也不是这样。主会场每组讨论都由丘成桐上台主持,后面大屏幕是增强现实,他主持完有时会回到下面头排座椅,有时留在台上一起讨论。既然平行或者隐身——至少在别人看如此——我就是自由的。茶歇自然是同丘成桐见面最自然的机会,但围绕他的人太多,或许我会惊动了另一个世界。一次茶歇之后,走廊上人们慢慢回到会场各就各位,讨论要开始,丘成桐旁边已无围绕的窃窃私语的人,我到了丘成桐旁边空位坐下,侧过身自我介绍——坐下已很奇怪,不速之客,还自我介绍——丘先生一怔,但也只是瞬间。显然这是丘先生经历中没有过的,也是我经历中没有过的,小说家和数学家大概第一次如此空降般地坐在一起、平行。丘先生无言,一如某种事物一触便自动关闭。这简直是一种天赋,或许丘先生是见过外星人的。至于我,如果打开钟表的后盖,我觉得就是当时我所见的情景:这位因证明了“卡拉比猜想”,对十维空间、弦理论、统一场有突破性研究的享誉世界数学家完全静止了。

“Who are you?”

静止无疑也是问。一种对话方式。而且他就要上台主持,也不是交谈之时,事实上我也不需要回应、不需要交谈。我第一是降落在他旁边,第二是做交谈状,拍张平行的照片或者告别照片。我当然也是有助手的,能来这里不会没有。英国小说家西蒙·范布伊说过:“小说家寻找故事时常常像个间谍。”我像什么?丘成桐不知道我在做一次“行为”。抱歉,先生。他的静止一如宇宙星河,如外空。

搜索了一下“逆数”,结果让我吃惊:《周易》里居然有这个我杜撰的词。《周易·说卦》:“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

我觉得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