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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7期|刘开栋:琴痴
来源:《火花》2025年第7期 | 刘开栋  2025年07月30日08:17

刘开栋,1992年生,江西上饶人,教师,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星火》《岁月》《唐山文学》《中国青年报》等一百余家报刊,有散文获江西省首届生态文学奖。

老骆嗜酒,酒兴浓时,喝个昏天黑地,不辨日月。五六好友择一晴好天气,提几斤乡人自酿洞藏的纯粮食酒,带着卤猪头肉、卤毛豆、卤素鸡、卤笋丝、花生米,邀老骆对酌。老骆必心花怒放,必曰:甚得我意,甚得我意,快哉快哉!几人一口菜,一口酒,无非是胡吃海喝,闲聊瞎扯,话题漫无边际。杯中酒见底时,老骆筷子敲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嗒,自成曲调,一边高喊:“老刘,老刘,倒酒!倒酒!”我忙不迭给他斟满。老骆喝高了,坐不稳,身子摇晃,醉眼迷离,兴致高涨,张罗着要给哥几个演唱《将进酒》。没错,既唱,又演。他起身离座,厅堂里,还没开嗓,脚步趔趄,似要倒下——几个阔步,摆身,扬手,双目一瞪,酒气全无,定身亮相,气沉丹田,气贯胸肺,开唱:“哇呀呀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气息悠长,轻重有度,高低浮沉,如破空霹雳,如惊雷咆哮,如江水滔滔。四下皆静,仿佛换了一个老骆,唱得如痴如狂,全然忘了我等。屋檐鸟雀受惊,扑棱棱飞走。

老骆出身木匠世家,家传手艺传男不传女,桌、床、柜、几、凳,塑型、雕刻、拉花、榫卯,无所不精。历代男丁也争气,在家传绝技上推陈出新,果腹之外,挣得一座大宅、上百亩田地,鼎盛时,几十个佃户租种。几十年波荡至今,所幸骆家老宅还在。老骆打小在老宅长大,一脉单传,也在一堆木匠工具中长大,锯子、刨子、凿子、墨斗、锤子、斧子、木锉、钻子、铲子、角尺,从小手熟。也亏得他骨子里热爱,幼年时,同龄孩子聚在一起掏鸟窝,用弹弓射麻雀。老骆窝在父亲脚边推刨花,劈木块,凿,铲,挖,刻,磨,用父亲做家具的边角废料做木马、木牛、木鹰、木狗。

人都说老骆有一股子痴劲。

老骆大学读的音乐学专业古琴方向,据说练琴时寝食俱废,不辨晨昏。一个美丽温柔的女生路过琴房,因闻琴声悦耳,门外驻足倾听,日日如此。两月有余,因琴生爱,遂“登堂入室”,在老骆面前坐下听。女生名琴心,喜爱音乐,独钟老骆。老骆眉眼清秀,弹琴时“目中无人”,意兴飞扬。他看到她凝视的目光,含情脉脉,他的指法熟络,行云流水。一曲已毕,调弦,屏息,凝神,扣,拨,揉,勾,抹,新曲肇始,音符如流水淌出。缠绵处,如风拂春花;激扬处,如珠落玉盘。曲毕,余韵止息,老骆睁开湿润的眼睛,只见两行清泪划过女生脸颊,晶亮的眼睛里,藏着无数柔情,飘逸的黑发映衬下,她的脸因泪水洗过而闪闪发光。老骆心里忽然感到无比的震动,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从心里萌生,占据。空气里有暧昧在滋长。默默无言,老骆起身,在女生边上坐下,伸臂,揽她入怀,二人相拥而泣。明明不曾相识,却像生生世世的旧朋友;还没开口说话,却像已经说过无数的话。

人都说老骆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毕业在即,一个小生命在琴心的肚子里萌芽。琴心父母眼睛里容不了沙子,带着叔伯兄弟,气势汹汹赶到学校,将老骆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任老骆下跪承诺迎娶也无济于事,迎来的只有拳打脚踢。琴心见心上人惨遭殴打,又受了父母亲戚恶言侮辱,心灰意冷,被带去医院做人流的路上,趁人不备,跳桥自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老骆大病一场,卧床六月不起,身子骨渐渐瘦弱下去,直至形销骨立。爹娘守着这根独苗,求神拜佛,整日抹泪。

一日,老骆醒来,向父母交代遗言,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希望和琴心合葬。父母泪流如注。当地见多识广的老人说,怕不是中了魔怔。父母赶忙请来和尚道士作法。经念了三日,老骆昏迷了三日,只剩气息悠悠。三日后,老骆睁眼,喝了几口米汤,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一个月后,他能够起身下地。他说,做了一个梦,梦见孤身一人飘飘荡荡去到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忽然身后平地一声惊雷,他一回头,就回到人间。

老骆只是还记得爹娘,独独忘了琴心,以及和她一起的前尘往事,再也不提。人问起,他总一脸茫然。

老骆多了一副呆相。发呆时,两眼直愣愣,如嗔似怒,唬得人心惶惶。但凡有媒婆上门说亲,他就呆病发作,渐渐地也就传开了:木匠骆家有一个呆儿子,白读了大学,在家啃老。双亲又多了一桩烦心事。

老骆开始迷上斫琴,也不算丢了家传技艺。祖辈制家具,他制古琴。斫琴时,他呆相全无,像获得了新生。人都说老骆斫琴时,老骆才成了真的老骆,送绰号“琴痴”。寻常斫琴一张需时一年,他要三年。琴成之日,试奏,金声玉振,如天外来音。各路琴师、藏家闻声而来,高价竞购,纷纷向他预订,工期排到十年后。

双亲抱憾仙去,老骆把自己熬到了天命之年。衣食无忧,颇富余财,亲友零落,独身一人,老骆乐得清闲自在。他常年穿夏布衣服,穿布鞋,头发胡须老长,一应家务交给保姆打理,从来碗不洗一个,袜子不洗一双,没任何琐事烦忧。老骆崇尚极简主义,追求极简主义中的随心所欲。常说,俗世之人的糟心事,大多是自寻烦恼,无因必无果。我们喊他老骆,打趣时,也喊他骆仙。老骆嗜酒,也嗜琴。寄生老宅,宅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老骆嘴馋时,一通电话,喊哥几个去喝酒。喝酒时,也给哥几个说琴。

说,斫琴之木,越贵越好,非越名贵越好,漆木、松木、杉木、荔枝木都很常见,最常用的是桐木、梓木。桐木做面板,梓木做底板,桐木软而梓木硬,斫琴讲究一个软硬相配。刚伐的木头,水气、油脂正旺,容易开裂变形。斫琴要用老料,上百年的老木料最佳。百年的木头,比人都长久,传代的宝贝,哪里会便宜了?

说,寻常木头放置百年,贵重的是时间。比如酿造的普通粮食酒,窖藏百年,可价值连城。是时间赋予了物品超出本身的价值。水气干透,油脂沉淀,木料通透,在人类视觉范围之外的细微处,每一处缝隙孔洞,都成了震荡传音的声道。

说,百年老料,要防虫蛀,要防发霉,不是一件容易事。买来的料,保不齐剖开就是成堆的木粉。老料,多是家传老宅拆了建新屋,木头房梁、房柱用不上,卖给人车珠子手串,做茶盘,做笔筒,做雕像。

说,寻常古琴用不起老料,老料是稀缺品,木料年份不一,有十年、三十年、五六十年的木料也还过得去。工艺方面,短的一年可制一张琴,长的三五年也有。斫琴时,琴被灌注了斫琴之人的心气,被赋予了灵魂。一张好琴,可以流传几千年。斫琴之人死去,琴会替他发声,替他在春秋代序中活下去。弹琴之人,撩拨丝弦,把心事灌注在琴里,琴会替人保守秘密。

也给大伙儿说书,亦是琴事,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西汉,临邛,卓王孙大宴宾客。县令亲邀司马相如。相如刚至,上百宾客,满座尽倾,倾倒于他的翩然气概、雍容娴雅。有一双秋月玲珑的眼睛在门后窥视,亦倾倒于他的倜傥风华,是为卓文君。推杯换盏,酒酣耳热,县令请相如抚琴助兴。琴名绿绮,梁王所赠。梁园游冶,献梁王《如玉赋》《子虚赋》,恢宏恣肆数千言,书尽梁园风光、田猎之盛、梁王风流。梁王感喟,大悦,以传世名琴回赠。他定然用眼角余光瞥见门后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以及半边芙蓉面庞。据传卓家有女名文君,才名卓著,好音律,貌美如三月桃红、六月荷白、九月桂华、腊月梅芳,琴棋书画俱佳。新寡,心下暗自仰慕,自非一般庸脂俗粉。他定然从那一双眼睛里,看到非同寻常的热切和渴望。电交火光的一瞬,绵绵情意已通过目光抵达各自心口。

坐定,屏息凝神。琴面泛幽幽漆光。意念一动,形为心役。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发端。满座肃然倾耳听,琴声袅袅。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六弦震音未绝,七弦声转急促,如他欲擒故纵的心事,琴声撩人。秋水般的眼睛,秋波流转,文君已自沉迷,色动神飞。弦音又起,相如开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唱的是《凤求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似述平生无限意。弦歌已绝,余韵绕梁。门后窃听的卓文君,早已心驰神往,心旌摇荡,如痴如醉。悄悄地,芳心暗许。

层云遮月,星光黯淡。文君收拾了细软,趁夜黑风高,避开府役,与相如相会。驾了车马,向成都私奔而去。离开卓府奔赴所爱之际,文君已经超脱千百年来礼教对女性的身心束缚。她勇敢成为她自己,她是自由的化身,是爱情的冲动,亦是爱情的坚守。家徒四壁、当垆卖酒之时,她不曾悔恨。她是史书里的第一个奇女子。家庭谅解,这一对苦命鸳鸯的爱情得到认可和祝福。时代没有辜负相如才华,武帝赏识,壮志得酬,事业终究得到圆满。

末了,老骆说,以琴代心声的爱情,成为千古佳话。羡慕也好,嫉妒也罢,人间难觅是知音,更难得的,是共度低谷的心志,是慧眼识珠的胆识,是双向奔赴的气魄。

哥几个也看老骆斫琴。徒弟小张给他打下手,二人配合默契,老骆一伸手,小张会意,立马递上对应家伙事儿,无需言语。老骆切、凿、磨、画,小张在一边侍立观摩。

板材上描描画画,按形制,切割成古琴雏形。掏内腔。无论管乐弦乐,大体有中空之腹,作为震动后发声的音源。装天柱、地柱、纳音、岳山、龙龈,合底板。底板质硬,托起面板及按压丝弦的重量,也托起内腔时时振奋激荡流淌而出的音符。刮腻子找平,也覆盖木料结的疤、裂的缝。填补缺陷的此类伪装,并不让人抗拒。裹纱布固定,塑型,定型,以防琴体任性开裂,亦是限制纨绔不羁的拘束力量。

鹿角霜调制成漆胚,手工涂抹。老骆刷漆的模样,像极了爱抚一个婴孩。他一生无子,以古琴为子,三年孕育一个。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手臂稳当,漆水均匀。一遍,两遍,三遍。通过一层包裹,漆水赋予琴体坚固耐磨的性质,可以抵御丝弦揉搓碾压。测弦长,定徽位。十三枚徽位,分毫不差。老骆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古琴是严谨的艺术。老骆斫琴的工艺,亦堪称艺术。上弦试音,弦徽之距控制于半公分,恰如其分的高度,才能奏出恰到好处的准度。

漆水会张口呼吸,若贴着面板瞧,或许可见些许端倪。调和细腻子,擦拭琴身,收光,闭塞粗糙的粉刺和毛孔,那是调皮的精灵按捺不住寂寞开口唱歌。大漆涂抹,细砂纸打磨,推光。老骆上漆,犹如给琴描画妆容。打磨后,通体光泽耀目,如处子滑嫩肌肤。老棉胎擦拭后,洁净无尘。阴干。

上弦,调音。弹奏,铮然鸣响。老骆的琴,有历史的回声,音符在弦上获得生命。

三十余年来,老骆斫琴十数张,如碧玉妆成的女儿,她们一一出嫁,飞往各地琴师及藏家的手中。有一张琴,绸布包裹,挂在内库,从不见老骆取下弹奏。绸布早已褪了色,惨白。

月夜小聚,老李和老骆划拳赌酒,老骆总输。酒已喝干,醉醺醺的老李,吵嚷着要听老骆用绸布古琴弹曲。老骆一怔,酒醒了,半晌,还未开口,眼圈儿先红了。大伙儿瞧见,说算了算了。老骆说,不妨,认赌服输。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老骆搬过琴包,掸去绸布上的灰尘,灰尘在灯光里飞扬。脱去绸布,那是一张锈迹斑斑的古琴,琴面早已光泽不再,斑驳。老骆坐定,调匀气息,半晌,眼睛似闭,再睁开时,目光凄凉,似有往事悬在心中。

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蓄满脉脉柔情的声调如雨点滴落,如山泉呜咽。蓦地,昂首望月,月下老骆的眼睛分明淌了泪,泪光里的老骆神情哀婉,彷徨,若有所失,颤声开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唱至尾声,声如咆哮,亦如悼亡般绝望。一个勾弦过猛,三弦铿然断裂。歇了唱,四下寂静,只有余音在厅堂板壁四处回荡。老骆泪里带了血。明月穿朱户,斜斜地洒在地面,如霜,也洒在绸布琴包上。绸布一角,红线绣着“琴心”二字,字红如血。

老骆病了,一卧三年。徒弟小张病床前服侍,端茶倒水,如儿子般。不再饮酒,哥几个带着泡茶,围着床头,喝茶聊天。还聊斫琴,也聊琴事。老骆身子渐渐瘦下去。精气神好时,笑称,此生不虚,三十年前已死过一次,这三十年,是多出来的一生,很是知足;死后别无他求,只希望带绸布古琴入土。

老骆没有熬过第四个秋天。这年的秋寒,来得比往年更早,草木似乎一夜间黄遍山野。秋霜把逼人的寒气渗进心肺。小张说师父得的是心病,时时午夜梦醒,弥留时,低声嘀咕,说什么让你们久等了,苦了你们了,就来赴来生之约,走时是带着笑的。

坟前,我们点了香烛,倒了酒,席地而坐。大家都失去了话头,沉默着。左右植梧桐、梓树。老骆一生与积年的老桐木、老梓木相伴,植此树,当合其心意。小张磕了头,一旁坐下,古琴置于膝上,屏息凝神,伸臂置于琴两端,中指十徽,滑音,勾五弦,名指十徽,滑音,挑六弦,散勾四,大九挑六,上滑音……开口柔声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清音幽韵,神怡心醉。

有小草趁连日晴暖,错把秋天当成春天,鹅黄青碧,从土里钻出头来。枫叶红透,片片飞落,在风里舞。雏菊一派灿烂,蜻蜓般的叶围着蕊。火棘结了红红的果,芦竹高举着蓬蓬的长绒毛,蒲公英枝头笼着一团丝白。两只黄蝴蝶,从草丛飞起,翩翩扇动羽翅,优雅,舒缓,流连在花叶间,流连在琴音和歌声里。曲毕,歌歇,黄蝶绕墓三匝,斜斜的,双双向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