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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一苇:文学、作家及其他
来源:《小说林》2025年第3期 | 卓一苇  2025年07月25日14:42

卓一苇,1990年生,山西盂县人。青年评论家,鲁迅文学院文学评论家研修班学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文艺报》《当代》《文学自由谈》《山西文学》等刊物,曾获第四届“志愿文学”征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石膏山文学奖”。

文学、作家及其他

卓一苇

文学——母体

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体。在视听艺术、舞台艺术高度发达的今天,敢理直气壮喊出这句话来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在狐疑:文学果真是其他艺术的母体?

母亲的怀抱到底有多大多温暖?难道仅仅因为“文艺”二字中文学排在前列?怕非如此。几番探索之下,到底觅得几点:

作为文学基本构成元素的文字,仍然非常活跃。在纸质传播时代,文字当然地依据书籍发挥着第一沟通工具的作用;到了电讯传播时代,广播和电视也没有“剿灭”文字,广播当然不能离开说“文字”,即使是被波兹曼诅咒的集声光电和音字形于一体的电视,也离不开字幕的“神来之笔”;互动传播时代,即网络时代和自媒体时代,搜索栏必须依靠文字才能启动,文字又是绝大多数新闻的主体,图片报道也得有文字作标注说明;即使是时下火热的短视频,难道能脱离文字剪辑而存在吗?总之,文字作为点睛之笔也好,作为延伸载体也好,作用仍旧突出。

各艺术门类与文学的关系,更为复杂一些。与书法,文学是创作土壤,书写内容源于文学,书写范式与文学审美趋同;与美术,就中国画来说,书画诗同源一直被画家奉行,外来画种更趋近外国文学,也在中国画中被赋予更多意境、意味;与音乐,古代的诗歌本来是能唱的,音乐成为诗歌的绝配,即使在流行音乐风行的当下,唱词深刻的歌曲仍比唱词粗糙的更能被人记住;与摄影,通常认为摄影离绘画更近,其实它离文学更近;与曲艺,一俗一雅,一口头一书面,其价值的传递、情趣的培养是一致的;与舞蹈,一为身体语言,一为文字语言,它们对美的追求,对叙事功能的迷恋,如出一辙;与杂技,一个追求“技术”“剧情”相融,一个追求细节和情节均衡,都在释放想象、挑战极限中获得了极致的观感。

再到电影、电视剧,文学的反哺作用更加明显。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成功与个人的文学素养密切相关,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黄金年代”有关;而自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要奖项诞生始,包括提名作品在内就一直成为中国影视的“资源库”和“备份库”;近年来网络文学强势崛起,一度成为影视改编“金矿”和“宝地”,相关剧目曾占据了影坛、剧坛的大半壁江山。

结论是:文学作为语言艺术,是文化中最为基础、最为活跃、最为关键的部分,是一切艺术的母体和源泉,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在最深刻最准确地传达人类精神世界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文学安静地照耀着、滋养着我们。作为儿女,我们应当有信心。唯一值得担心的是,我们是不是了解得足够深,又汲取得足够多?

沉默的大多数

大多数作家是沉默的,敏于文字而讷于言语。书写的才能和言说的才能,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万物有其长短,有长即有短,有时长即是短。

在现实生活中,文字和书写是相对无力的。在一场采风活动中,沉默而略显孤独的作家往往被认为不可接近、故作清高,其实寡言才是作家的本色。言说和书写同样耗费精力才能,我更愿意将寡言理解为精力的存蓄。作家没有滔滔不绝的才能,这是习惯使然,口若悬河到了纸上可能是落笔的难堪,反过来妙笔生花之人从不轻易开口或对谈。生活之热烈,交际之涨落,反而使作家如一块礁石般凸出。

沉默不代表作家没有思考。隐藏起来的思维可能比任何一个健谈的人更为活跃,寂静的热烈和清澈的混沌是作家的专利。作家通过观察认识、理解和酝酿,观察其实是一种比言说更为锋利的能力,言语破开的只不过是心河之上的坚冰,观察则使整条河流近乎透明、一览无余。观察是优秀作家必备的素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素材是在观察中摄取。

当然也有特例。言说才能和书写才能均衡的作家不是没有,能使两者趋同的,不外乎两种——本质上是政治家,却不幸成为作家;超然的思想家,他的其他才能均由此发散开来。

作家速写

散文之冲淡,是中国古代散文留给现当代散文的一个胎记。散文之激烈,应该是完全由杂文继承了,而杂文其实也是散文之一种。散文家大都恬静温和,想象不出一副苦大仇深嘴脸的人怎么写出令人熨帖的文字。散文确实修身养性,如修禅,如养花。散文更像是东篱之菊,那么散文家必是东篱之主了。

小说家大都闷得很,不善人际交往的也最多。小说家似乎永远一副姿势——低头、拱背、汗流浃背。小说家大约是不屑说,说出来的毕竟没有写出来的深刻;又或者长于观察导致口头表达欲望不那么强烈,来不及说。这家伙,深沉得很,有心机,旁人已经给小说家下定义了。其实,不论是何类作家,比较起来,心思仍然是相对纯粹的。

作家之苦

作家最难抵御的两种苦,一是坐之苦,二是等之苦。作家坐家,“坐”其实算基本功,要说什么职业坐的时间最长,那么作家必居第一位。坐得住冷板凳,才有产出,才有成名的可能。坐看似休息,可到了作家这儿和劳役差不多。画地为牢,可能指的就是作家。

但坐不是最苦的,因为起码在创作中有乐趣和成就可言,既然品咂着,也就忘了坐之枯荣。更苦的是等待,等什么呢?投稿完毕等结果,这一等又是一至三个月,三个月是绝大多数期刊的审稿上限。一等二等三等,大半年过去了。农民一年最差有一季的收获,可作家呢?一年没有收获太正常了。等不了,可以出门左转,但还是存着一点儿希望的火星。于是,等之余,只能以继续的创作来消解等的焦虑,作家们从第二种苦又踅回到了第一种。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既看实力,也看运气。

作家,怎一个熬字了得。

自信与自知

对于普通作家来说,这一对关系是最难处理的。

自信,说来很简单,一个作家如果连对自己能写好的信心都没有,那他绝对出不了头儿。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说这话时其实是对自己有信心。也就是这份信心,支撑着作家经受板凳之冷,掏心掏肺写了出来,又能耐得住漫长无边的投稿等待期,一次次倔强地把作品投向陌生邮箱。这自信源于什么?万一自己作品真不行呢?作家对自己作品的信任大多是盲目的,也无法量化,是敝帚自珍,自己的孩子哪儿都好。

不少作家还是自知的。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某个地方属于拼接,明明白白地知道某个地方细节不够到位,出于疏懒或能力不足,没能做进一步修改。自我要求严格的,不断修改,一直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这样的作家才具备当一个职业作家的潜质。一般来说,这样的作家是比较谦虚的,编辑认为稿件有问题,他是乐意照编辑意见修改的。可多次修改之后也会信心受到打击,自己是不是当作家的料?

在自信和自知间不断摇摆,这大概是作家的宿命。

基本功

什么行业都有基本功,作家这行的基本功无非两个:研读与创作。

研读与阅读不同,阅读是件没门槛的事儿,也算兴趣爱好之一。但研读大不一样,作家的研读,一方面是指有意识地补齐自己的文学短板,把文学史罗列出的本领域篇目大略读过,比如散文家品读中国散文,小说家读中外小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最终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家底能厚到什么程度,为以后的“薄发”做储备。部分毅力卓绝的作家在较短时间内完成了这一过程,因而得以迅速跻身当时文学界的顶流,比如鲁迅先生之整理典籍,余秋雨之躲在深山畅读。

另一方面,是在创作某部大作品时,为了搜集足够的资料,进行的有目的阅读,简称为“案头工作”。作家路遥为了写好《平凡的世界》查阅了大量资料,量大到什么程度?手指都被纸张磨出了血。这样的研读是以创作为原点,以意志力作为支撑进行的,和单纯的以读书为乐截然不同。

因文体的不同,散文家大多进行第一方面的研读,而小说家和评论家“案头工作”做得最多。尤其对于评论家,研读的作用更重要、更显基础。当然,广泛与深度并不必然相关,有的作家把十几本书细读数遍,比有些作家把几百本书啃一遍还要有效。这正像一个人的胃,有的吃八分消化五分,有的吃十分只能消化一分。不过,广泛的阅读总是成为一个作家的前提。

创作,也不同于写作。写作范围颇广,从小学的写话、中学的作文到公文材料、新闻报道、营销文案,都算写作。创作的层次稍微高那么一些,之所以叫创作,是其中创造性的成分很大,不易把握的缘故。能写作的人何其多,但能创作的人少而又少。写作是创作的基础,是有效的训练,但写作者不必然都能走向创作。具体到文学创作,本质上是一种兼具感性和理性的奇特思维活动,技巧和观念只是它的一部分,感知和体验才是它深层次的东西,可以学,但从没有固定路径,当然更没有捷径。

作家的创作是一种脑力劳动,劳动的时机、强度、频率决定了劳动成果的丰硕与否。作家的创作习惯不尽相同,有的坚持日日书写,有的喜欢集中爆发,有的每日驰骋数千上万言,有的一天只写几百个字。大部分作家喜欢在较安静的时候舒心创作,比如午夜、凌晨,也有少数作家全时段工作。不论何种文体,都需要灵感,而灵感的出现说明创作的时机到来了。强度和创作意图相关,关于小说创作有这么一种说法——“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这是出于对作品完整度的考虑,所谓一气呵成,频率的快慢对重大的劳动起关键作用,比如中长篇小说,这已经类似于长跑,如果不对精力进行必要的配置,是无法完成的。

时至今日,作家已成为少数几个门槛最高、劳动强度较大、收入偏低的职业之一。根据行业现状,要想成为职业作家,起码得斩获省级以上重要奖项才行,而要取得这样的成绩,很难,劳动强度之大,怕是普通人想不到的。如果每年不能保持足够的发表量,那么这个作家很快会被人淡忘。而伴随着纸质书市场的萎缩,即使再勤奋的作家也很难依靠出书致富,能维持中产收入水平已算不错。但,无论如何,文学创作过去是未来也是少数几种不能仅用经济价值来衡量的劳动之一。

创作,更像是研读的衍生品,读得太多太饱,胸中盛放不下,那么倾吐出来实属正常。研读,无非是读别人的创作成果,欣赏之、吸收之、转化之,才有利于自我创作。在初始阶段,读的比例需大些,大约占到业余时间的七分,创作只占三分即可,只因这个阶段积蓄不足,即使创作热情旺盛,写出来的作品也大都不成熟。在中间阶段,整个的系统的研读结束后,读写各占一半比例,有助于边吸收边转化。在一个作家的成熟阶段,创作可占到七分,研读仍占到三分,一味输出只会疲惫,适时吸收才能细水长流。读写如鸟之双翼,不可偏废。读与写,又是伴随作家终生的二重旋律。

激情与智慧

说到底,作品是激情的产物。

在创作初期,大部分作者都有强烈的创作冲动,新近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看到了什么刺激性的新闻,都可以怦然引燃心中那节创造导线。但是,处在创作初期的作者往往由于各种积累不足,比如生活经验不足、创作技巧不够、细节把握不了,写出来的东西难免单薄、扁平、概念化,看似棱角分明,其实面目模糊。这个时候,困惑他的一个念头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呢?

随着创作经验的丰富,年龄的增长,创作激情的减退成为不争的事实。这个时候的作家不缺理念、技巧、阅历,见得多、识得广,充满人生智慧,唯独缺少激情,能打动他的事和人越来越少了。这也算一种职业倦怠吧。可激情这东西是支撑作家从第一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的动力,没有激情的加持,再优秀的作家也无法完成一篇作品,长篇作品更是如此。他开始怀念自己充满激情却有些稚嫩的时候。

有没有一种办法,把激情和智慧作均匀的播散与中和,使得一个作家持续写出好作品?不能,没有。正如没有长生药一样,中和也是一种奢求。

有几种可以纠正的方法:年轻的作者,如果能遇到富有经验的创作导师或文学前辈,那么他将获得很快的成长;如果遇不到,那么他只能通过持续而长久的练习来自我纠正。年长的作家,需要有勇气打破名誉、声望的桎梏,衣着朴素地回归底层,重新汲取生活的热情。

物质与精神

精神要靠物质来托举。作为一场精神生产活动,可首要解决的问题却是:吃住行。

这看似悖论,其实不然。精神产品本来是一条生产线的末端,只不过无知者喜欢以实用和轻重来辨别物产,挥笔而就、倚马千言,其实是一种错觉。在此之前多少个夜晚不曾安睡?又有多少不倦练习和艰苦求索?文学之轻重,各有所用,而好东西本质上是汗水的结晶。

吃住行作为精神产品的物质推动,作为文学创作的前提,必要而不重要,因此常被隐藏。作品是重要的,而作品产生的必要条件呢?也很重要。与把文学创作视为雕虫小技、钻营功夫的观点类似,有一种观点认为创作无需任何维护,作品被视为绿萝一样的存在,自我生长、不需要精心维护,那么,土壤和水都可以不给吗?自然规律也好,文学生产规律也罢,最核心的一点是,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大部分的情况是低投入就会低产出。当然,也有好钢用到了刀刃上的,少投入高产出。但不投入,绝无产出。

精神之看似“轻”,需要物质之看似“重”来支撑。

参差与高下

作家水平之参差,天赋使然,后天积累使然,努力使然,没有可比性。

精神高贵,然而物质厚重;精神要想出场,总得物质先行。不论如何,能在夹缝中生存已经不易,水平略有参差,也不必较真,作家们都心领神会。

还有一种情况是,打着文学的幌子干些别的勾当,刷存在感、争名望。这是文学混子。作家,即使背负文弱之名,也该适时露出牙齿、挥挥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