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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添翼:寻访一条生命的河流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陈添翼  2025年07月25日02:04

陈春成以其《夜晚的潜水艇》中的“玄妙”气质一举成名,本篇却采用了如其所言“老实的、耐烦的写法”,将叙事转捩至生活化、日常化的境地。《秋水》一题,既是对庄子识物之“道”的有意应和,也无形赋予文章弥散的古典雅致,文章风格如同流水一般清丽悠长,其间蕴含着自我、自然、社会的多重景观。

范圆圆在往湘的夜航上询唤起自我之名的由来,“沅沅”与“圆圆”同音异形,一端是亲情拟造的生命链条,继承着外婆童年的美好回忆与终老难返的如画山水,挟带着生命源起时的灵晕;另一端则联系着烦琐的工作、惨烈的生活,那骤增的棕色本子消磨了岁月与梦想,加速时代下劳动主体的异化与缠绕的技术幽灵消解了积攒的热情,想象的园林图景是久不消散的创伤。然而,顺着那条在画纸上游走的水墨之河,记忆的“暗格”被翕然掀开,一部湮没在流媒体尘埃中的电视剧与范圆圆的迷思悄然弥合,剧中还原的臆园是她失落梦想的见证,“沅”之名与其诱导出的“园”之实,构成了范圆圆所要经历的复数性事件。

对于臆园的探赜实际上正是涉往记忆之河的旅途,尽管不免刻舟求剑,却在其中得到艺术与生命存在的悟证。带上绿色的本子上路,一座遗世独立的千年铁制经幢成了打开“暗格”的锁钥,虽黢黑磨损,但仍与范圆圆一般偏执伫立。终访臆园,古典园林的风景在这里敞开,漫游与触碰是最佳的满足欲望和重温旧梦之方式,范圆圆翻墙的越界行为成为她重觅自我的告谕,而将成废墟的臆园自有其独属于范圆圆个人的“纪念碑性”,那份时节减损后涌现的衰败之美,唤醒了范圆圆桎梏于功绩社会牢笼中的放肆与苍劲,也使她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一个个路标引导着范圆圆来到沅江之滨,浮光跃金,碧空如洗,置身于海德格尔式的“澄明”中,观苏子瞻笔下安之若素的亘古江水,化为涟漪与江共生的文人千秋梦实现了微妙的倒置,一桥之隔,生命粗野的激情冲散了忧郁的寂静,僭越式的欲望主体彻底战胜了服从下的规范主体,在沅水之滨,范圆圆平稳而强健的精魂与江水同频共振。

石子轻叩,沅江的涟漪层层扩散,纵向叙述结构上那平和、舒缓的自然风景之语外,另有横向嘈杂、吵闹的工业技术之音,形成了文章内部对位的复调乐章。绿色的本子是自我成长的见证,棕色的本子则是职业劳苦无声的诉说。在人声鼎沸的餐馆,现代技术将饮食男女的公共领域重塑为噪声的市场,在衰败将倾的咖啡馆,光影的馈赠却让范圆圆体味到难得宁静的闲暇时光。沅江上欲扣舷而吟,手心锈迹和鼻头汽油味了却兴致,观江的玄想被震动的音响中断,寄托期许的和尚却成为与此境格格不入的主播。两重声音在文本内部不断交织、相融、衍变,作者对技术的反思与对自然的追忆散落在文本各处,终被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所无私接收,涛声与音响声一同汇入悠久的时空之中。

悠长的生命之河上呈现出众生的相貌,范圆圆之外的各色人物也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好手艺的老洪爱干净、“揪得很”,对工艺有着近乎执拗的要求,将劳动视作精益求精的崇高行动;印老板无视规则、不惜工本还原园林,在萧条后仍然保持着真善美的情愫。在当代的单向度社会中,复数性的“活动生命”已经失去了喘息的空间,多数人如同范圆圆的同事一般在新型的控制技术之中劳碌、委顿,而老洪和印老板这样的人,却以一种艺术化的范式对待劳动与工作,在高速运转的社会中重新体认自我的价值。庄子《秋水》言:

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有反照外物而认识自我之意,水亦是恒久的生命原型,范圆圆将沅江从心中影化作眼前景的寻访之路,实质上正是重塑自我生命、发现内在潜能的过程。人生如逆旅,且做那一颗在江上泛起涟漪的石子,在新主体性的塑造中,去探索通往未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