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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的梦和雨——东君的《在陶庵》
来源:《青年文学》 | 王晴飞  2025年07月25日02:05

东君的小说里常有雨。雨或大或小,但都是南方的雨。《在陶庵》里的雨,就是典型的南方雨,温润潮湿,交织飘散,将人从室外拘到室内,从远处拉回近处,也将从生活中离析而出的故事消融掉离奇坚硬的线条,回到钝闷浑融的生活。陶庵的雨,并不风驰雨骤,只是一味细密绵长。

这样的雨天,适合干点什么呢?适合什么也不干,或者说适合干点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干的事,干点无聊的事。聊天是无聊的事。读书也是无聊的事。浙江人周豫才君诗曰: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陶庵是一家旧书店,无事可做的雨天在陶庵,正合适。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干。陶庵对面有个中医院,中医院门口排着长队,队伍里是等着求药医治身体的人。我之大患,在我有身。身体是大事。好在有陶庵,求完药的人也可以到陶庵来什么也不干。

陶庵的常客有所谓“三老”“七子”。“七子”人众,又分为“前七子”与“后七子”(所谓前后,不知是据年齿还是入“庵”之先后)。“三老”人数确定,自然是三位,各有特色。“七子”似乎弱些,不以个论,而以群名,不论多少人,总之,只曰“七子”。

“三老”里的另两老姑且不论,单说其中一位年纪最轻的林漱石林老。据小说中交代,该老直是为书而生又为书而活:抗战时躲在寺庙读书;后在成都念大学,时常泡泡茶馆读读书;回老家,与人合开书店,直到亏本为止;家中书被抄走,便到图书馆继续看书;临死那一天尚在读新书,“留在他眼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恐怕就是书里那几个字了”。

林老之“在”陶庵,主要是读书和聊天。家有藏书,为何还到书店来读?“三老”中另一“老”洪先生,曾借用海明威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的故事解释:一个家里有钱也不乏好酒的老人,却仍喜欢拣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酒馆喝点酒。细思其旨,恐有“诗可以群”之意。

林老与“七子”都经常在陶庵,在陶庵也无非是读书和聊天,只是所“在”仍略有不同。大略论之:一是侧重不同,林老偏“诗”(读书),“七子”偏“群”(聊天);二是“群”(社会化)的程度不同,林老“群”的程度浅而“七子”“群”的程度深。这里固然有天性的差异,也有时代与年龄因素。

林老去世时已是耄耋之年(小说中提到是八十七岁),体力衰减,正是最大程度地摆脱“我之大患”束缚的时候。于身体上的表现,便是五官之一的眼睛机能的退化。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视力的衰退,使林老不辨牝牡骊黄,“晚年只能看到捧在手中的书,远一点的物事,他都看得不太分明”。林老自己说:“年轻时,两眼有神,看得长远;年纪大了,目光收回来,看看眼前的东西就可以了;再不济,就往自己的内里看。”如何向内里看?林老没说,只说“你到了我这年纪就晓得了”。“到了我这年纪”,大约也就是到了“及吾无身”的时候,可以“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了。虽然仍有耳力,聪、明之中,尚余一个“聪”,他仍然在陶庵,也听“七子”聊天,只是他可以随意切换所听之“频道”,想听聊天就听聊天,想听雨声就听雨声,有点儿“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意思。

“七子”之具体年齿,小说中未做具体交代,但想来大约是青壮年。说起来,“七子”已经是“无聊”之人,聚集所谈,皆不切“身”,亦无功利,聊天内容“跟我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可谓“群居终日,言不及利”,是字面意义的聊“天”。不过“七子”毕竟还年轻,生命还处于热烈的阶段,对外还有所求,还很愿意标榜自己之“无聊”,也还对未来和远方有着浓烈的兴趣。这一点大约是他们异于林老之“几希”。这恐怕也无关乎境界之高低,更像是各自正处于人生的不同阶段。

林老虽好书如痴,倒也没有敝帚自珍,并不以为“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他的诸位子女,或务农,或杀猪,或做裁缝,无一人以读书为业,这或有时代因素,却也说明林老于此并无执着。他对读书的看法,是“无用”。所举的例子,是河鱼不念书,却“游来游去,无忧无虑”。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林老的话,也只是借拟想中的游鱼之“无忧无虑”来譬说读书并不必然能使人自由,甚至恰恰是读书使人不自由。这话的意思,像是“人生识字忧患始”,有了知识,人便有了奔竞之心,不再能与天地自然浑融一体;也像是说读书只是诸业之一,与杀猪、种地无分高下,并无差别,但要能由所执之业进入“游来游去,无忧无虑”的快活状态,即庖丁解牛“技进乎道”的境界。读书,是引人近道的渡桥,还是阻人悟道的知识障?恐怕也是因人而异的。

林老的儿子老林并未由杀猪而入道。老林觉得自己跟父亲的区别,在于父亲因读书而有文气和贵气,自己因杀猪而有杀气。呈现在外貌和表情上,便是林老面部线条柔和而老林面部线条僵硬,“老林脸部肌肉取的是横势,且呈微微隆起的块状向两边扩展,而林老先生的脸部肌肉是向下垂坠的,表面匀净,脱去了火气”。老林的“火气”和“僵硬”要靠手里拿一本书来中和。

但这对父子的不同,恐怕也并非全是因为读书和杀猪。老林和林老先生的不同还在于林老爱读书,而老林其实并不爱杀猪。林老于读书有痴,所以至死也在读书;老林只把杀猪当作一个生计,“从肉联厂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手中的杀猪刀扔进河里”。他不仅不爱杀猪,甚至憎恶,以至于憎屠及猪,连猪肉都不肯吃,只爱吃牛肉以及牛肉面。“火气”自然可以是杀气,也可以是烟火气、俗气。林老一生的遭际,其实颇有一些波折,但他似乎并不挂怀(至少尽量显出不萦于心的样子),一大原因是于读书中寻得乐地,优游书林,几如河鱼之在水中。在老林看来颇为“值钱的东西”,如旧纸币或名人信札之类,林老只是顺手夹在书中,并不刻意与其他并不“值钱的东西”相区别。

当然,老林也有一句见道之语,那就是“有一回……我一个人坐着吃面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打老远坐车来吃牛肉面,跟老爷子当年坐船去县城图书馆看书其实是一回事”。据小说中所说,林老当年带着尚是孩童的老林去县城图书馆看书,要乘船经十四站始能抵达,而多年以后,老林住在县城,乘公交车去阿鼎牛肉馆吃牛肉面,要经过十一个站点,说起来是“比当年走水路便捷多了”,其实是一样的执着,也一样有几分“痴”。如果从老林的生活里挑一件与林老读书相类的痴迷之事,不是杀猪,而是吃牛肉面。吃牛肉面,可以说是最世俗最具烟火气之事,但谈到吃牛肉面的时候,老林最像林老,最没有杀气,也最没有烟火气。

东君在一次接受访谈的时候,说到他家乡的一句俗语,“少年裁缝,中年木匠,老年郎中”,大意是说:少年人容易趋新,适合做裁缝;中年人务实,宜于做木匠;老年人须白字美,像是高明的医生。东君以此作比,是想说不同年龄段的人,气性各有偏重,因而也有各自适宜的文类,比如“青年诗歌,中年小说,晚年散文”。① 浙江作家余华在《活着》里,引用过一句类似的谚语:“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②

《在陶庵》中有一位六七岁的少年,就是老林的孙子(自然也就是林老先生的曾孙),姑且称之为小林吧。某种程度上,小林正是林老的反面。林老好静,小林好动;林老目已不明,耳朵虽则尚聪,也近乎耳顺,小林则正是既聪且明的年纪,尤其是耳朵之“聪”,到了有“异相”的程度(当然这也不乏老林“孙子是自己的好”的主观滤镜加持)——耳朵可以表演“说话”。所谓耳朵会“说话”,是说小林长于记忆新知,对一切外界知识有着新鲜的兴趣与汲取的渴望,而且他不仅长于记忆,也愿意展示自己的长于记忆。这就有点“少年裁缝”的意思。于小林而言,新生的感官,正是新发于硎,聪明得闪着光芒,诱惑着少年人的好奇心,使人忍不住时时勤操练,用它认识广大未知的外部新世界。于耄耋之年的林老而言,日渐迟钝的感官,像是凋敝中的外壳,正在失去对精神的束缚力,使他因对身外事物兴趣减弱而摆脱外界喧闹,更多反顾自身,达至内心的自由。

按理说,这篇短文说到此处,可以收束了,不过如果不嫌啰唆的话,不妨发散一下,谈谈历史上那位以“陶庵”为号的浙东乡贤。该陶庵先生的人生,被国破家亡断为两截,在《自为墓志铭》中,他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所谓“爱繁华”,说的是好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之属,要之,爱一切热烈绚烂之事物。而五十岁以后,忽值山河改,“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只余“梦忆”而已。

陶庵当然并非真的纨绔子弟,他自谓“纨绔”,或许是如《红楼梦》中说宝玉的“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的“纨绔”,说的是纨绔,其实倒是自诩“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与“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于晚明人而言,有乖正经伦理的“无能”“不肖”已像是反面的褒奖,“第一”“无双”之特异更是正面的夸耀。所以在《自为墓志铭》中,陶庵先生有一个自我评定,号称有“七不可解”,所谓“贵贱紊”“贫富舛”“尊卑溷”云云。这“七不可解”,其实皆可解,且不难解。“不可解”与其说是不可解,毋宁是标榜自己之独特,即所谓“痴”。

曾歇脚台湾的台静农先生评价陶庵,说他“能将寂寞与繁华看做没有两样”,“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③ 这样的平淡,这样的无分别心,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但陶庵心中仍然有着深沉的愧悔与隐痛,有着他自己声称的“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的“名根一点”。④ 虽然此陶庵非彼陶庵,但若强以彼陶庵来看此陶庵的话,则林老之在陶庵,大约已是鸡鸣枕上、邯郸梦断之时,他的闭目而不塞听,便是并不能完全“无为”,仍有一点对身外事物的挂怀,化验单上那些如雨伞般朝上或朝下的箭头,也仍然预示着人力难以完全摆脱的病痛。在他闭目静坐,自由调大缩小“七子”的聊天声或屋外雨声时,大约已常在陶庵之梦中。当然,亦不宜将《在陶庵》之林老与陶庵同样看,两人之相似,像是陶庵之雨,如织如雾,只是一点氛围浸染而已。至于如何变古为今,将古典文艺中只可意会的气息加以渲染,以表达现代人的思想与情感,而化去两者之间生硬的线条,则端赖于东君手段之高明与否。

注释:

① 东君、张鸿:《飘然思不群》,《某年 某月 某先生》,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253—254页。

② 余华:《活着》,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

③ 台静农:《〈陶庵梦忆〉序》,《龙坡杂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43页。

④ 张岱:《梦忆序》,《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