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行将消逝的人和事——评《十二盏微光》
青年作家若非的中短篇小说集《十二盏微光》中的十二个故事都与乌蒙山有关。《倒立》《大河东流去》是生长在乌蒙山山野乡村的奇人异事,《告别的事》《夏日的回响》弥漫着乌蒙山腹地矿区挥之不去的硫磺味儿。即便是那些已经离开了乌蒙山的人,在《暖春将至》《溢部嗒启》中又被作者迂回曲折地拉回到乌蒙山。对此最好的解释也许是小说集上作者的自述——“生于乌蒙山野,长于六冲河畔”,如果连上接下来的那句“现居黔西北小城”,大概能够理解这种执着是作者对自己的交代,也是对现代文学“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传统的再一次接续。
《十二盏微光》中首先令人眼前一亮的不是故事,而是那些在小说中“复活”并生动起来的行将消逝的人和事物。所谓“行将消逝”,一类是随着技术的进步或生活的变迁,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中心的事物,如《溢部嗒启》《嘎依的来信》中承担着叙事动力和情感纽带功能的书信,《告别的事》《夏日的回响》《晚课》里具有“历史的物证”意味、而今面临资源枯竭的硫磺厂,《回煞记》中日渐凋敝的山村里的葬礼风俗和礼数,这些曾经在社会生活中热闹的、重要的、辉煌的,甚至影响广泛的事物在今天日渐边缘、陈旧而落寞,如同抛物线划出的轨迹,哪一段轨迹中又不曾藏着万家灯火、悲欢离合;另一类是在当下主流社会结构、价值观和文学表达中,难以被“看见”、被“言说”的人,如《李元生》里恨铁不成钢、刀子嘴豆腐心的普通山村教师李大嘴,《仁心》中不露声色、宅心仁厚的山村医生,《大河东流去》中深藏功与名的船夫叔叔,还有一群荷尔蒙炸裂的山村少年、四处寻找儿子的父亲,他们的生命河流算不上浩荡,也不宽阔,但他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最真实的芸芸众生。《十二盏微光》中的十二个故事让这些人、事物和场景在“消逝”到来前被记录、被看到、被体认;而这些人、事物和场景也赋予小说一种深沉而迷人的特质:平淡无奇却情深义重、尘土飞扬又杂树生花,在生活即将脱轨的时刻总有一盏“微光”照亮前路、稳定人心。
《十二盏微光》中那些人、事物和场景构成了一个相对稳定且自洽的黔西北乡土世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虽生活单调、物质清贫,但民风淳朴、与人为善,在文学地理意义上,与边城茶峒、东北呼兰、江南高邮遥相呼应。那些人、事物和场景并没有让乌蒙山腹地的山野乡村显得荒凉或颓败,反而在不同的人、人群之间牵扯出重重情感的涟漪,那些朴素而丰盈的情感浸润文本世界的各个角落,成为小说最坚实的情感基座,也是最打动人心的力量。《晚课》讲述了一个关于青春期的叛逆与救赎的故事。三个与家长关系紧张的矿区少年四处游荡,在无聊和打架中消耗过剩的荷尔蒙。在一次去约架的路上,三个带着“武器”的少年被来矿区拾荒的老路“识破”企图,老路“设计”与三个少年“拼酒”,三个酩酊大醉的少年得以避开了一场后果严重的械斗。简单的故事中,老路与三个少年之间的萍水相逢暗含了多重复杂的情感交织:老路挽救了三个少年,也是在弥补当年对儿子疏于照顾的愧疚和亏欠;三个少年在老路和儿子的故事中理解了自己的父辈,叛逆的青春平安落地。人会老,物会旧,最朴素的情感始终慰藉凡尘身心。《回煞记》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偶然,没有意外,只是用绵密、克制、深情的文字讲述了女儿陪伴身患绝症的父亲走完最后的时光,安葬父亲入土为安的过程。作者抓取若干小细节堆积起无言的悲伤、无尽的不舍,倔强的父亲不肯租借轮椅,终因体力不支,在拥挤的电梯里倒在女儿身上;返乡前女儿带父亲到发廊理发,父亲埋怨女儿浪费;知道大限将近的父亲平静地一件件交代后事,安然离去。小说叙事保持着匀称的节奏感,直到结尾处,女儿从神龛前的煤灰上辨认出猫的印记,至此父女生死相隔。小猫轻盈地一跃,跃过了千山万水,跃过了生养恩情,跃过了断肠处泪千行。举重若轻的一跃,层层推进的情感倾泻而出,胜过万语千言。
《十二盏微光》中的十二个故事都只关乎最平凡的情感,但平凡的情感中又包裹着人世间最不可或缺的牵挂与羁绊。在一个个故事中,那些行将消逝的人、事物和场景渐渐远去,直至融化在那人世间永不消逝的情感中。什么会消逝什么会永存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念兹在兹的种种深情时刻提醒着我们,在科技神话时代,与其忧心于人类会不会被AI大模型取代,不如看看此时此刻目光所及、心里所念的人世间,留存人类在这个星球来过的痕迹。
(作者系作家)